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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得浪以入山的深情,標誌出台灣林野的色彩學

劉得浪以入山的深情,標誌出台灣林野的色彩學

你不會懷疑藝術家劉得浪對山的癡迷,每個場景都是透過一次次來回山岳間,擷取、篩選那最難以忘懷的景致,一筆筆地用油彩重現那個親歷的感動。也由於藝術家細緻布局讓觀者「親臨」的體驗,畫作尺幅的選擇上也偏好巨幅尺寸,而面對營造大尺幅自然景觀的繪畫技術,更造就他定量、定時的工作習慣。
觀看劉得浪的山景,是向下厚重、紮根的力量,是透過足印一步步走出來的踏實,以及富有思考的靈性之感。
多方法的摹寫「親臨」感
你不會懷疑藝術家對山的癡迷,每個場景都是透過一次次來回山岳間,擷取、篩選那最難以忘懷的景致,一筆筆地用油彩重現那個親歷的感動。這份親歷感的慎重,劉得浪使用許多方式來趨近與摹寫,堅持要提煉出山野的原味。劉得浪在意畫面的「親臨」感,要在視覺上建構此種真實體驗的感動,他從各季節間的植被、植物物種、林相、動物種類等都細心考究,包括哪個海拔區間會有哪些動物現蹤,他都透過資料比對確認真實性。「我的繪畫不是走超現實的路線,必須注重合理性,假設是高海拔,那勢必某些植物是不能入畫的。」
劉得浪《漫步在雲端》,油彩、畫布,200×260cm,2020。(尊彩藝術中心提供)
點睛動物的出沒與環境合理性
劉得浪的構圖也經常巧妙地安排野生動物的出沒,他並非選擇外觀好看的動物入畫,而是將動物視為觀者與藝術家所繪自然景觀間的聯繫。他仍秉持「真實」原則,確認每隻入畫動物的合理性,與其相應海拔出沒的合理性。如中低海拔會出現梅花鹿;而3,000公尺以上會有台灣的長鬃山羊、水鹿等,以海拔的植物和林相,確認最終可能在畫面上合理出沒的動物種類。「動物的生存條件無不是要有食物、水,沒有充足的生存條件動物不會在特定的區域出沒。」另外拿捏動物與環境比例的相適性,也是劉得浪覺得最具挑戰的。「畫相片應該靠耐力就可以達成,但如果要搭配特殊的動植物進入畫面,整個環境的配合就很容易出現問題,萬一沒有考究合理性,觀者在鑑賞畫面馬上會被不合理性打斷,如何在畫面中自然、合理,常是我下最多工夫的地方。」 
巨幅自然景觀創作的工作背後
也由於藝術家細緻布局讓觀者「親臨」的體驗,畫作尺幅的選擇上也偏好巨幅尺寸,而面對營造大尺幅自然景觀的繪畫技術,更造就他定量、定時的工作習慣。這些平實、按部就班的累積,也呼應他總認為以口說闡述的藝術與理念是虛幻的,只有透過紮實的技術所構織的畫面,才是藝術家最具體理念的實踐。
在劉得浪芎林的工作室,他只要精神一來,總會在工作室逗留很長的時間,「我的畫作就是每天都要畫,都是一筆筆慢慢累積、慢慢累積。」他也認為自己創作狀態上有一優點,「可能某些藝術家要醞釀很久才有辦法下筆,但我通常音樂一放下來,心可以靜很快,可能幾分鐘就能全身投入到創作狀態之中。」熱機狀態的快速,也讓劉得浪每年都有質量穩定的創作持續產出。
劉得浪不諱言,收藏他大尺幅台灣山林作品的藏家,許多是台灣的企業家。「當他們想放在企業、想收藏大尺幅的風景作品,會觸動他們的不會是歐美的美景,那些美國、歐洲的山景都只是他們旅程中的過客,但他們在台灣是活一輩子的,那個對台灣風景的情感厚度很不一樣。一幅作品能感動人,他首先是和觀者的回憶、舊經驗是相關的。」
劉得浪《森林溪畔》,油彩、畫布,260×200cm,2019。(尊彩藝術中心提供)
山林間的背景音域與感染力
而創作背後的背景音樂也是他工作習慣中,很大的仰賴。劉得浪從年輕開始,畫圖旁一定要有音樂,但他沒有選擇固定的樂種、特定歌手的聆聽習慣,主要是一種無形陪伴、引發內在對話的功能,「我畫圖一定會放音樂,多數是放比較寧靜、輕柔的,感覺有音樂在旁邊呢喃、陪伴,我的繪畫生產是和音樂配在一起的。」這也可以詮釋出劉得浪畫作中,透露出無形的音感與旋律性,將大自然的聲響和個人工作私領域的配樂,交織出繪畫無聲的音域之感。
劉得浪的繪畫強調直覺的感動,而不追求孤高難解、形而上的思想,也很有可能跟他長期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身分有關。教育在於把抽象概念、知識,透過教育技巧讓學習者能夠理解,也許無形中讓他不特別調高理解的門檻,而是在於視覺接觸最初的感受與觸動。劉得浪形容其創作,就是在創造那個與畫面初相遇的瞬間,馬上擴散的感染力。 
劉得浪《生意盎然沐日光》油彩、畫布,182×227cm,2018。(尊彩藝術中心提供)
不斷被召喚,對「山」的癡迷
提起藝術家與山林相識的淵源,一開始是被朋友慫恿後去攀爬了玉山,壯闊、高聳、峨嵯等所有詞意的最高級,他透過登山一次體認到。這份深刻的撞擊,讓他從此為「山」癡迷,一再往返與被召喚。於師專畢業後,填寫選擇服務學校時,他的第一志願是到新竹後山清泉的桃山國小擔任教職,可惜最後沒能成行,同儕困惑他為何選擇到後山隱居自我,劉得浪倒是認為這是他短暫可以密集接觸山林的時刻,更要及時把握與山林之美相處。
他認為森林之所以對於都市生活者,產生難以抗拒的美感,在於其景色超異於平地風景,以及與人造物堆疊為主的都會空間,有許多難以取代的感官經驗。大自然體現的巨勢、磅礡的林相與山勢,當登山者行走在被針葉林落葉鋪地的林道,地毯般的綿延,有機的彈跳感,人以全然的感官觸摸山林的質地。「爬過山的人都會無可救藥的著迷,他們會不斷被召喚,一再想回到山裡,即便整個登山過程都是種自虐的狀態,幾乎逼迫自己身體的極限,但當人們登上稜線,那種征服感難以被取代,下山後,許多人都會再找機會回到山林。」
劉得浪《冬眺玉山南峰雪景》,油彩、畫布,182×259cm,2019。(尊彩藝術中心提供)
寫實與技術填補的難度
劉得浪除了勤勉地向山走,他每建構一次的畫面,也參照許多山友們的攝影資料,這些數位資訊的細節通常相當有限,或一旦放大便模糊不清,如何將細節有限的參考資料、自己的攝影與山野經驗,能夠支撐藝術家將每個細節、自然材質以合理的比例放大進畫作之中,這當中相當考驗繪畫經驗與技術。「草稿、參考資料就是那麼小尺幅,變成正式的畫作,我其實要填補、考證很多細節與合理性,許多人都認為有相片、資料要轉換為油畫創作是很容易,一張四乘以七的相片要轉化為一百號的畫作,藝術家要處理、自控的因素其實非常大。」
另外他也提及許多對於風景類創作製作的迷思,如一定要全部以寫生完成,但劉得浪認為關於高山風景的創作,就有很多人類體能、環境、風力等限制,包括在登山裝備之外,要如何攜帶油畫用具、畫布上山,以及在山頂上風力超強,根本不可能架起畫布等現實因素,劉得浪認為必須承認面對這些高山風景,藝術家有很難克服的限制存在。但為了將山林原汁原味的景致,引入畫面中,藝術家如何在限制中攜帶出山林原野的真實,這對他而言才是看出藝術家紮實功力的所在。
尋覓台灣真實的色溫
劉得浪對於畫面中的色溫有著另一種堅持,他不滿足於只是複製攝影鏡頭下的色溫,而是希望每張作品的色溫,是趨近於眼睛真實看到的色彩。他認為這也是與只仰賴、參考數位圖像的藝術家,和他透過真實進入山林體驗、再比對資料、最後繪製作品過程的巨大落差。「無論是你只參考數位照片,或是依照學院教育的油畫公式來做處理,其實都不一定趨近眼睛真實所見的景色,或是能捕捉到台灣真實山林的韻味,山林的陰暗面不一定都是藍色的,那是相機的顯色,但不一定和我們眼睛所見一樣。」
劉得浪的藝術學院養成,仍以西方古典油畫傳統的建構為主,而他如何透過後天自我的摸索,轉換成最終能夠忠實體現台灣景致的繪畫技術與色彩?劉得浪回顧他的藝術教育養成時期,很早便體悟西方油畫傳統來自長時間歷史、地域等因素的累積,作為一位東方藝術家很難以西方媒材、題材來超越西方藝術家的成就,一味遵循西方油畫規則,會造就台灣藝術家表現先天上的弱勢。 
 
「因此我思考,有什麼樣的養分是可以支撐我使用一輩子的?難道只苛求素描、油畫的技巧就能受用一輩子?我認為並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劉得浪從台灣前輩藝術家的西洋畫中解析,這些從日本西洋畫傳統延伸的畫作,其實少有真實捕捉到台灣光線、景致的特殊性,有些用色傳統承襲歐陸的灰、黃色系,反倒沒有把台灣色彩鮮明、光影分明的南島色彩呈現出來,努力地校對、補遺出屬於台灣真實的色彩與場景,成為劉得浪窮盡一生的創作目標。 
劉得浪《大海》,油彩、畫布,130×194cm,2019。(尊彩藝術中心提供)
具宗教情懷的安詳靜謐與奇險構圖
劉得浪曾透露自己有圍棋六段證書,這也表示其思考創作問題習慣的縝密與前瞻性,如何與同輩藝術家做出差異?如何在台灣藝術史的脈絡下承先啟後,這是他一直在思考其藝術定位,不斷比對的座標。對於步入藝術家職涯數十載,他認為自己很早便有覺悟要當藝術家,因為自己對於畫圖這件事異常執著,在這過程中他也不斷自覺、反省自己的創作,「每一次的重新思考,與對於自己的自覺最終都要化為創作的實踐,我們必須努力把這些自覺的成果變成正向,而不是負數。」
從劉得浪2020年的《森林》近作,以台灣常見的杉木林為表現題材,綿密、厚植的植被與蘚苔,無形將台灣林野的濕潤之氣表達出來,劉得浪在植被的表現上一直下了極大的工夫,他也認為「如果同一件事鑽研了40幾年,你一定要做好,技術到這個階段已經不是我討論的問題,而累積這麼多年的技術,我更必須要用畫面來強化出我對於繪畫的研究成果。」
另外無論從《波光粼粼鴛鴦湖》、《林深無人鹿相呼》等,都試圖創造一種非典型的風景構圖,拿捏奇險與寧靜的巧妙平衡,劉得浪認為每張創作他的確都有設定給自己的挑戰,「我不受限自己只能畫哪一類的山林,因為對我而言每張創作都在解決問題,並挑戰一個新的可能。」
靜謐踏實的鄉愁
細探劉得浪畫作中,具有一種靜謐的安詳、崇高的宗教感,也能比對出西洋藝術史的各式風格,他認為啟發他最深的其實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宗教畫派。包括提香(Tiziano Vecellio)、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法蘭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等,都是他過去大量研究其畫法以及時代背景、生平的藝術家。他也認為比較這些同時代的巨匠藝術家,其實更會歸結出他們能名留藝術史的理由,他們對於直覺美感的經營,都下了很大的功夫於其中。而無論是在他筆下的玉山、雪山、奇萊山、嘉明湖、鴛鴦湖等,台灣著名、識別度高的山巒景致,都能感受到對於視覺藝術直觀語彙堅貞的信仰,而這份帶有步行感的厚實,也成為能給予觀者的信任感,透過劉得浪的視野,讓對台灣山林的鄉愁,得到滿盈的反饋與報償。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