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現正舉辦「交融之美─神戶市立博物館精品展」,展期至9月8日為止。說到前近代的日本,首先給人「鎖國」的印象,也就是對海外緊閉大門,但事實上許多從中國或西洋來的船隻絡繹不絕,帶來各種文物及知識,日本美術也因此獲得啟發,誕生出多元及嶄新的設計表現。此展覽以受到16世紀後半南蠻貿易、17世紀中荷交易啟發,而變得多采多姿的日本美術為主軸,刻畫出日本、中國、西洋彼此「交融」的樣貌。
神戶市立博物館擁有許多日本與亞洲、歐洲諸國文化交流下美術作品及歷史資料,館藏數量為全球數一數二。這個博物館所在的神戶市中心地,過去為外國人居留地,自19世紀後半起作為港灣都市急速成長。博物館於1982年開館,館藏件數為7萬件,這些館藏過去曾為神戶市內的博物館、美術館,以及鄰近地區的私人收藏家擁有。舉例而言,本展展出豐富的古地圖資料,包含〈坤輿全圖〉和〈坤輿萬國全圖〉,都是南波松太郎及秋岡武次郎的舊藏品;還有組成神戶市立博物館美術收藏品核心的南蠻、紅毛藝術品,過去是從神戶市立南蠻美術館移轉保存而來。但是大部分的本展展品,大約有六成左右,都是某位私人收藏家在20世紀前半出於個人意志與財力收集而成。甚至可以說,倘若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交融之美」展根本無法成立。
在紅塵莊休憩的池長孟。背景作品是司馬江漢〈異國風景人物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他的名字為池長孟(1891-1955)。池長孟於1981年11月出生後,就成為兵庫(現在神戶港的前身,自古就是港灣地區)的大資本家池長通的養子。池長通在當時是神戶的有力人士,同時任職市議會議長一職,特別熱心於地方教育,並開設小學等教育設施,甚至為公共事務傾盡私產。池長通於1914年去世,池長孟作為池長家的家主,繼承了這筆莫大的財產,不過自此為止,池長家的家風並沒有什麼藝術風氣。池長孟在父親過世後不久進入了京都帝國大學(現在的京都大學)法律科就讀,他寄望未來能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地方名士,但他應該作夢都沒想到自己最後會栽進收藏美術品的世界中,甚至到散盡家產的地步。
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遺產該用來做什麼呢?池長孟首先將這筆錢貢獻於學術和教育。他成為植物學的世界級權威──牧野富太郎的正式贊助人,並在1918年於神戶市內開設了研究所,收藏了10萬種牧野的植物標本,但最後這個研究所並沒有進行正式的活動,數量龐大的植物標本後來還給了牧野。不過池長孟透過贊助牧野富太郎的工作,學會了整理及分類標本資料的方法,這帶給他其後收藏藝術品極大的影響。順帶一提,江戶時代非常有名的西洋醫學書《解體新書》(於本展展至7月21日),也是這位牧野富太郎的藏書之一。
1923年,池長就任育英商業學校的校長,此時池長想像自己的人生就是貢獻於神戶的整體教育吧,但是1920年代陸續發生的事情,從基礎動搖了他的想法。其中一件事情,就是他1922年時到歐美各地旅行。他受中學時代的朋友邀請,展開這場為期七個月的旅程,回國後他的想法變成「驚訝於日本文化設施之貧弱,仿效歐美文化的程度之低劣」、「在神戶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中卻沒有一間美術館,從此事就可以察知國民教養的程度,此為莫大的屈辱,即使高樓大廈林立仍無異於荒野」。
紅塵莊外觀,2015年拆除後已不復存。(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另一個改變他想法的契機,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於1925年去世。可能是想要從喪偶的失落感中轉換心情,池長離開了過去住慣的兵庫老街,搬進當時作為神戶的新興住宅區而不斷發展的「葺合」地區,並打造了西班牙哥德式宅邸「紅塵莊」。西班牙哥德式宅邸在當時為嶄新的設計,池長想要尋找用來裝飾新居的藝術品,但傳統的日本藝術品卻和房子不協調,近代的油畫也不搭。當他到處找尋是否有風格沉穩的西洋風藝術品時,他於1927年透過大阪的美術商遇見了長崎版畫,雖然是高價品他卻不吝購入,經過這個契機,池長越來越熱心於收集。在這個過程中,他於1930年收購了荒木如元的〈瀕海都城圖〉,這是長崎畫家的作品中極為稀有的帆布油畫,這也是池長收藏的第一幅親筆畫。
荒木如元〈瀕海都城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一直到1932年於神戶的大丸百貨舉辦展覽為止,池長的長崎版畫以及與長崎有關的西洋風繪畫的藏品變得越來越充實。也因為這個展覽,他從以監修日語辭典《廣辭苑》聞名的新村出手上,獲得了三件針屋出版的長崎版畫,現今這個版本已沒有其他留存的藏品了。而且,透過展覽,他認識了日本西洋美術的泰斗黑田源次、西村貞等研究者,他們後來成為池長孟的顧問,賦予他的收藏品更高的學術價值。
池長孟擁有極稀有的針屋版美術品以及超過300件的長崎版畫,質和量都是世界第一,但他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1931年,他買下長崎大富豪永見德太郎所收集的全部「南蠻」、「紅毛」藝術藏品,池長孟作為收藏家的視野一下子變寬闊了。所謂「南蠻」,指的是以西班牙、葡萄牙為首,信仰天主教的歐洲諸國;另一方面,「紅毛」指的是從17世紀前期開始獨占日歐貿易的荷蘭,因此「南蠻藝術」指的是受從16世紀後期到17世紀前期的「南蠻貿易」影響的日本藝術,而「紅毛藝術」指的是受日荷貿易啟發和影響的日本藝術。
江戶時代1740年代〈阿蘭陀人之圖〉,木板手繪,43.5×32.4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永見德太郎的藏品規模雖小,但卻是後來池長孟藏品內容的先驅。其中的〈京都南蠻寺圖〉可說是箇中翹楚,這是現存唯一一件描繪1576年建於京都天主教教會的作品。作為「交融之美」所出展的作品,不能錯過的還有描繪長崎的「出島」(荷蘭人居留地)、「唐人屋敷」(中國人居留地)內部的〈長崎唐館.蘭館圖卷〉。池長收集的這些作品,即使當作是訴說南蠻貿易或日荷貿易的視覺化歷史資料也十分有趣,他將這些作品與他已經收集窮盡的長崎版畫藏品融合在一起,體現了16世紀後半到19世紀後半,受海外交流啟發及進口異國美術品影響的日本藝術。透過這位覺醒的收藏家池長孟,偉壯的收藏計畫狂熱且理性的成形,人們得以像是掀開一本巨大畫冊般,追溯體驗長達300年的日本東、西文化的融合樣貌。
〈長崎蘭館圖卷〉部分。(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1932年對池長孟的藏品來說是值得紀念的一年。池長於這一年的6月,從奈良市的資本家上村耕作處,購得「交融之美:神戶市立博物館精品展」展出的狩野內膳〈南蠻屏風〉。在全世界現存約100件的南蠻屏風裡,這件作品擁有值得誇耀的傑出色彩以及細緻的描繪。這件作品確定是出自狩野內膳,也就是與豐臣家密切相關的繪師之手,據說原本流傳於奈良的某寺院內。奈良和南蠻貿易或南蠻藝術沒有什麼淵源,卻有這樣的作品流傳後世實在是不可思議,但總之,這南蠻屏風中的最高傑作成為了池長孟的收藏品。
桃山時代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期狩野內膳〈南蠻屏風〉左扇,六曲一雙,紙本金地設色,154.5×363.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不久後,池長又入手了其他傑作,也就是〈泰西王侯騎馬圖屏風〉,這幅巨大的作品描繪了四位亞洲及歐洲的帝王,一般認為是17世紀初期的畫家於耶穌會的畫室所繪,是初期西洋風畫的傑作。這作品由率領明治新政府軍隊的前原一誠在東北會津若松所取得,並由其子孫繼承。池長入手時只有「畫心」,也就是單純的畫紙狀態,後來透過進一步的加工,才出現在現在的豪華屏風上面。
池長美術館所展示的〈泰西王侯騎馬圖屏風〉與池長孟。(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同年的年末,池長還入手了第三件大作,一扇世界地圖屏風、一扇描繪西洋四個都市景觀的〈四都圖.世界圖屏風〉。此屏風據說流傳於西班牙的某戶人家,然後被古董美術商富田熊作帶回日本,最後由池長購得,上述三件屏風畫都被指定為日本重要文化財。池長孟大部分的核心收藏品,都於1932年集合收在他的紅塵莊中。
這三件屏風畫,從16世紀後半到17世紀前半南蠻藝術的角度來看,是不可或缺的作品。池長購買這些作品,也展示了他南蠻藝術的收藏質量已為世界屈指可數。但是這超過7000多件的池長孟收藏品,也只算完成了第1章的「初期洋畫」和第2章的「初期日本畫」,其他收藏分類還包括了紅毛藝術、中國畫風的黃檗及南蘋畫系等,其中大部分的作品,池長孟要到1940年為止才算收集完畢。
池長孟收藏品的分類法,是將30個大分類用「章」編排,然後用小分類「項」來整理,並以形狀表記及編號,這種分類法合理且具功能性。第3章到第9章是17世紀前半到19世紀中葉的「肉筆畫」(譯註:親筆畫)、黃檗宗及沈南蘋畫系的中國風繪畫、若杉五十八及荒木如元等人的長崎派繪畫、秋田蘭畫或司馬江漢等人江戶畫派的西洋風畫。第11章到第17章則包含了長崎版畫、江戶浮世繪版畫,還有所有受對外交流影響的版畫作品。本展展出的〈姑蘇萬年橋圖〉及〈山塘普濟橋中秋夜月〉等蘇州版畫,也被收在第17章雜畫中的第4項。第18、19章是以司馬江漢和亞歐堂田善為首的銅版、石版畫,第21章是潛伏基督徒的相關資料,第22章到30章是由各種工藝品所組成。以上都不光只有單純的藝術品,第10章有包括〈世界四大州、四十八國人物圖屏風〉在內的地圖,第20章網羅了長崎的貿易關係等文書類資料,與江戶時代末期的對外防禦息息相關,池長關心著當時政治與社會的動向。
清18世紀前期秀濤子畫、陳仁桑店出版〈山塘普濟橋中秋夜月〉,蘇州版畫,木板手繪,103.9×55.7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江戶時代18世紀前期(傳)小原慶山〈世界四大洲、四十八國人物圖屏風〉歐美地區,六曲一雙,紙本設色,163.8×362.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聖方濟沙勿略像〉現在已是象徵神戶市立博物館的一件作品,這幅畫是在1920年於大阪北部山區的千提寺地區發現的。雖然這幅聖像畫繪製時間是在1623年以後,但當時日本已經禁基督教,如果發現此類作品會當場破壞,所以民間現存的例子極少。這個作品透過潛匿的基督徒奇蹟般地流傳至20世紀,池長孟賣掉自己的別墅籌措資金,並於1935年購入此畫。
以此畫為分水嶺,池長家的資產開始見底。在完全耗盡家財之前,池長著手實現自己的心願,那就是建設池長美術館。1937年,他在距離自家紅塵莊非常近的神戶市熊內町動工,並於隔年完工。
池長美術館於1940年始對民眾開放,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至1944年底也舉辦了五次展覽,但1945年的戰況惡化,使得展覽活動不得不停止。6月5日,美軍澈底的空襲轟炸神戶,大半的市街成為廢墟,此時的池長光是為了讓自身和家族到郊外避難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只能將所有的美術品留在美術館中。不過,儘管熊內町一帶也被破壞,美術館卻奇蹟般的沒有被燒毀,收藏在裡面的藝術品也得以完整保留下來。
但是,降臨在池長身上的苦難卻沒有到此結束。為了收拾戰後混亂的經濟,政府強迫國民繳納各種稅收,這對為了收集美術品以及建設美術館而散盡家財的池長來說十分殘酷。他打算處置自己的紅塵莊,賣掉一部分的藝術品,不過他也滿腔憤懣地認為:「面對為了社會公益而鞠躬盡瘁的我,至少要表達一下感激之意,或給點什麼報酬,但日本卻完全反過來。」
站在池長美術館前的池長孟。(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池長孟收藏品散逸的危機,最後好不容易才得以解決。1951年,他以移轉納稅的條件,決定將美術館建築連同所有收藏品委讓給神戶市政府。同年,美術館以市立神戶美術館的名稱(後來改名為神戶市立南蠻美術館)再度開始辦展,舉世罕見的池長孟藏品,幾乎都是以這樣的形式傳承給戰後的世代。池長此時最先著手的工作是編寫《南蠻美術總目錄》,也就是出版一本池長藏品的總目錄,這本目錄由370頁所構成,從原稿到排版幾乎都由池長一人包辦,於1955年5月出版。這本目錄以前述的分類法為基礎,除了有藏品的基本資訊,還插入了「切支丹與茶道」(譯註:「切支丹」為日本戰國時代至明治初期對國內天主教徒的稱呼)、「世界七大不可思議」、「本國的蝕刻版畫」等大約40種項目的專欄,同時他也致力於將這本目錄寫成能喚起一般人興趣的「讀物」。這本寫在池長晚年,希望能將美術教育普及大眾的《南蠻美術總目錄》,與池長作為教育家貢獻於近代神戶發展的一生相互映照。彷彿是終於守護到這本書出版般,池長孟於1955年8月25日去世。在序言中他寫道:「神戶領先全國都市,孕育出質量兼具的市立神戶美術館,將我花了一生所做的事業灌入永遠的生命,我萬分感激。即便仍有人不知道這些藏品的價值,但我確信在未來,大家歡喜迎接的時刻一定會來臨。」
本篇原名〈為了社會公益而鞠躬盡瘁的我:「交融之美」的收藏家──池長孟〉
翻譯/顏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