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信筆書成行隸姿:臺先生在漢魏之間

信筆書成行隸姿:臺先生在漢魏之間

臺先生的行草膾炙人口,深受好評,也是大家最喜愛的字體,然先生自己卻對隸書特別滿意。有次聽他說:「一般人都喜歡我的行草,其實我的隸書在近代人中可以算一個。」謙沖自牧的臺先生有這樣的自負。

臺先生的行草膾炙人口,深受好評,也是大家最喜愛的字體,然先生自己卻對隸書特別滿意。有次聽他說:「一般人都喜歡我的行草,其實我的隸書在近代人中可以算一個。」謙沖自牧的臺先生有這樣的自負。

厚積薄發運漢碑

先生曾於《靜農書藝集》序提及:「分隸則偏於摩崖,若云通會前賢,愧未能也。」臺先生寫的〈石門摩崖〉後出轉精,早有公評,有人甚至說「比〈石門頌〉還〈石門頌〉」。有一次跟臺先生談〈石門頌〉,他拿出帖子後面的一段題跋讓我看:「三百年來習漢碑者不知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者,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

臺靜農1981年作〈臨石門頌〉,私人收藏。

先生能把〈石門頌〉運之掌上,說明他絕不是膽怯、力弱的人,而跟他「會通前賢」關係更大。臺先生對漢碑中的名品如〈華山碑〉、〈衡方碑〉、〈禮器碑〉、〈史晨碑〉,甚至〈裴岑紀功碑〉、〈北海相景君碑〉等,都下過大功夫。所以先生的隸書,臨習之作各肖其形神之外,自運創作也異其風神,跌宕變化、各窮其妙。這正是厚積薄發的結果。

臺靜農〈隸書袁彥伯論崔季珪〉,私人收藏。

臺先生在漢碑的成就有目共睹,然而他在生命的最後,選贈給國立故宮博物院的作品,卻是一件臨漢簡之作,這或許是別有深意的。臺先生從不標榜自己的書法,我在龍坡丈室中,看他掛過張大千、沈尹默、蔡元培,卻從不見他掛自己的作品,唯獨這件〈臨漢簡〉例外,且掛了很長時間。臺先生對漢簡是做過研究的,曾撰有〈兩漢簡書史徵〉,收入《靜農論文集》時附記說:「斯篇草成之確實年月,已不能記憶,大概在1940-1942年間。原想看到漢簡實物,與之比證,以致擱置至今,未曾發表。」

捐給國立故宮博物院的〈臨漢簡〉有款識云:「此不知何年習作簡書,放大書之,居然能不失漢人筆意。」

其中「筆意」特別值得注意。我初識臺先生時在寫〈張猛龍碑〉,他給我的意見是「要揣摩筆寫的樣子」,這就是「筆意」的最佳註腳。過去寫漢隸,唯一的範本是碑刻拓本,看不到漢人的真蹟。現代印刷技術發達,又有大量漢簡出土,我們可以看到漢人的筆蹟,這對書法而言無疑是一大福音,所謂的「刀毫之別」,現在是最具優勢的。但大多數人臨習漢隸的習慣,似乎沒有太大改變,仍然限縮在碑刻的範圍內,這實在太可惜了。漢人真蹟的漢簡,正是我們學習漢隸優於前人的機會,我們豈能無動於衷。

臺先生選贈這件「不失漢人筆意」的〈臨漢簡〉,是否有為後人指路的深意,我不敢揣度,但他讓漢人墨蹟成為自己作品養分的意圖,是毋庸置疑的。

意在漢魏之間

談完臺先生豐富多彩的漢隸之後,我想從書法史和漢字形體發展史的角度,談一件特別的作品。

臺靜農1984年作〈漢魏之間〉,私人收藏。

甲子年(1984)因為《靜農書藝集》的編輯出版,我幫忙處理了一些雜事,是進出龍坡丈室最頻繁的時間,也因此有了更多請教學習的機會。有一天,臺老師讓我看了一件「作品」。其紙有點老舊,還有一層灰,後半段是撕掉的,內容不成文句,形式也不完整。但我看了很受震撼,說不出什麼感覺,絕不是「臺先生字好」所能形容,總之很特殊。隨後臺先生說:「這是我的嘗試,希望以後還能發展。」老實說,我當時體會不深,就是覺得很特別。後來他取出同一款紙,因為新舊不同,顏色也明顯不一樣,他說:「我補一段話,你拿去裱起來。」裱完之後,臺先生還特別找了一個破掉的章,蓋在斷得並不整齊的紙張接縫處。

1990年臺先生辭世,我沒有再看到類似的作品,這種奇特的字體,也似僅此孤品。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奇特作品的奧妙,以及臺先生想要發展的是什麼?

近幾年,由於研究和教學的關係,對漢字形體的發展,有比較多的思考。我一直大惑不解的一個問題:隸書跟楷書的結構那麼相似,為什麼從隸書到楷書要走那麼多年?把隸書寫得比較潦草,何以不是跟隸書形體更相近的行書,而是差距更遠的草書?這個問題實在難解,因為漢字發展的歷史軌跡,確實就是這樣走的。

一般人學書法的順序,是先楷書,再行書,再草書,但漢字形體的發展,楷書卻是最後形成的。楷書後,往上學隸書是逆推;即使學行書,學草書,從漢字發展的順序來說,也是逆推。

漢字發展的軌跡,從「甲骨-金文-小篆」,相對單純。從小篆到隸書,就有了革命性的變化。隸書對篆文的改造,形體的變化巨大,過去的學者只能看到漢隸,兩者之間的變化更是跳躍式的。秦簡的出土(所謂古隸),填補了這個跳躍的空白。

篆書之後的漢字形體變化,有一個現象似乎沒有人特別提出來,那就是「雁尾」的消長。隸書對篆書的改造,從筆法來說最重要的是改曲筆為直筆。但成熟漢隸跟古隸最大的區別就是雁尾的產生並成為特色;古隸是沒有雁尾的,至少極不明顯。雁尾成為漢隸的註冊商標後,漢字形體演變就隨著它打轉。漢隸寫得潦草,所謂草隸,發展為章草,再發展為今草;章草到今草最大的形式改變就是雁尾的消失。隸書到新隸體、早期行書的演變,也是雁尾的逐漸消失。如果我們把漢隸的雁尾去掉,其實跟楷書的結構差別並不大,但在實際的歷史發展中,這雁尾的消長卻耗費了好幾百年。

從邏輯上說,把隸書寫得潦草一點,完全應該是跟隸書結構更近的行書、而不是草書。但歷史實際發展中,隸書的俗體,卻是向草書發展的「草隸」,而不是形體更接近的行書(姑且名之為「行隸」)。隸書往草書發展怎麼看都像誤入歧途,但它卻是歷史事實,而理所當有的「行隸」,在歷史上卻不存在。行書的形成更要晚於草書,那時隸書已經基本退出歷史舞臺,所以隸書跟行書的結合,在歷史上不出現。

從書法史的角度,不論學任何字體,都不愁找不到古人的範本,漢簡大量出土後,有許多章草書蹟,完全不需要在〈急就章〉這類東西打轉。任何字體,文字材料都很豐富,但隸書跟行書的結合體,歷史上沒有,而它卻是情理上應該有的。在這樣的弔詭中,創造出「行隸」,來補歷史的空白,也是合情合理的。

臺先生這件「意在漢魏之間」的作品,我覺得在歷史上缺席的「行隸」就應該類似這個樣子。從字形來說,其「八分隸」的特徵很明顯,比拆碎隸書七寶樓臺的草隸,保留更多原始形貌;加進來的連筆,也比草隸謹守分際,却讓行書的筆意隱現其間;又巧妙地讓魏碑的起筆,取代了隸書的蠶頭。我不清楚先生在寫它的時候,真是「酒後信筆書此數字」,還是對漢字的發展有所想法。即使信筆書之,也是他在隸書跟行書都有極高造詣之後,藝高人膽大地自然流露出「漢魏之間」的風姿。

「行隸」是我創的名詞,書法史和漢字發展史都沒有物證。先生信筆書之的這件作品,卻是隸書和行書的完美結合。補歷史空白是歷史上原有的,這作品實際上更像在創造歷史。
我把自己的體會寫出來,用以紀念先生120歲冥誕。


【雜誌購買連結】

典藏官網
蝦皮

【更多古美術最新消息】

FaceBook
Instagram

李宗焜( 1篇 )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講席教授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