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是最私密的信札。滿懷千言萬語,形於筆端文字,總似訴不盡。拍賣場上有尺牘信札一類,偶有名人情書現身,總引發關注焦點。有誰願意將情書公諸於世甚至拍賣換金?其來源多是當事人過世後由家族後代整理流傳,或是戰火亂世間流落他手,也有在文革期間遭抄沒而後歸還的,當然更有不少存在真偽爭議。圍觀拍場上的知名情書,除了看其中祕密情事,也看寫信人的恆心與毅力,更看紙上的文采與墨蹟,以及收信人的珍存與整理。
本文選介拍賣場上幾件經典情書,漫談其中的愛情記憶。
梁實秋、韓菁清

從十一月廿七日到今天還不到一星期,誰能相信?我認為這是奇蹟,天實為之!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希望我們能相互扶持。
─1974年12月2日臺北,梁實秋致韓菁清第1封情書
拍賣場上,與愛情相關的名人手蹟不在少數,但並不一定冠以「情書」之名,往往隱於家書或手稿中。有沒有純粹談情說愛的純「情書」?有的。梁實秋寫給第二任妻子韓菁清的近300通情書,這批便很純。
1974年,71歲的梁實秋在元配程季淑故後半年來臺。11月27日,他為出版紀念亡妻的《槐園夢憶》而至遠東圖書公司,剛巧43歲的知名女星韓菁清來尋一本梁實秋編的字典,兩人戲劇化地相遇相戀,並於隔年5月9日結婚,婚後定居臺北,共度13年的歲月,直至梁氏逝世。
2020西泠秋拍中外名人手蹟專場,推出梁實秋在這13年期間寫給韓菁清的情書近300通,包含1974年12月2日梁實秋結識韓菁清之後所寫的第一封情書(圖1),至梁氏1987年去世前所作最後一封,估價人民幣150萬至250萬元,成交價人民幣299萬元。其中有不少專屬兩人的甜蜜線索。據韓菁清回憶,兩人初識時天天見面,梁實秋仍在兩個月內寫了30多封情書給她。過慣夜生活的韓菁清,每日中午才起床,剛拉開七樓的窗簾,就看到梁實秋在樓下「仰望」,等她窗簾拉開,梁實秋才上樓面呈情書,因此那段期間的情書信封上,既沒寫地址,也沒有郵票、郵戳。後來二人分居兩地,為免信件遞寄間次序錯亂,梁實秋說「此後我寫信都編號」,因此自1975年1月12日的信件開始,梁實秋都會為信件編號,並標記重要的內容,如每次返臺的航班信息。

不只是寫情書,梁實秋還使出一生辦報紙副刊的本事,給他「最最親愛的小娃」辦了一份《清秋副刊》。在華藝國際(北京)2021春季拍賣會,有梁實秋《致韓菁清《清秋副刊》罕見文稿》6頁,成交價人民幣24萬1500元(圖2)。內容是梁實秋抄記每天讀報所得趣事,專為他的小娃一人閱覽消遣,堪稱最有創意的另類情書。

徐悲鴻、孫多慈
幻想重疊都無著落,驚造化之巧妙,為雲為雨,滅其痕跡不若,吾人之靈魂尚刊有傷口也。
─1939年5月2日新加坡,徐悲鴻致孫多慈
並非所有的兩情相悅都能如梁韓情書那般,不顧一切地化為一紙甜蜜。在佳士得香港2007春拍場上,一封徐悲鴻的「悲」情書,便苦澀至極。當年收件人孫多慈,未讀未回便原封退還。這封信多年後現身拍場,以港幣90萬元成交(圖3)。

孫多慈於1929年師從徐悲鴻,學習油畫創作並研究國畫。徐氏為其傾倒,指其「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而孫多慈也對老師充滿仰慕之情。1937年日本侵華,1938年4月,孫多慈隨父母避難長沙,當時徐悲鴻到長沙把孫多慈一家接到桂林,並在廣西報紙上刊登啟事,聲明與妻子蔣碧薇脫離關係。未料孫多慈父母堅決反對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一家悄然離開廣西到浙江麗水。1940年,孫多慈在家裡的安排下,嫁給當時的浙江省教育廳長許紹棣。
這封2000多字的書函,為徐悲鴻1939年5月於新加坡舉辦畫展期間所寫,信中憤慨孫顧慮太多而不願相隨,悲苦之情溢於紙上,更自暴自棄地寫道:「嗟夫!吾理想中可愛之慈,其靈魂已失真情,一擲而罄,遂了此一重公案。汝不必徒然回憶,假定悲鴻為無情可矣。」孫多慈收到此信後,並未啟封,原信退回星洲,無言以對。徐悲鴻見此,知情之已逝,傷心之餘亦未收回,此信便一直留存新加坡友人黃曼士府中。而這封信現身拍場,也為歷來文壇繪聲繪影的「慈悲之戀」,默默下了一個註腳。
郁達夫、王映霞

我幾次對你說,我從沒有這樣的愛過人,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可以犧牲一切的,是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
─1927年3月4日杭州,郁達夫致王映霞
在動盪戰火的大時代裡,多少物事難逃劫灰,況脆弱如信札手稿者。是故民國文人手蹟之珍,更有其時代背景保存不易之因素。
作家郁達夫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流亡失蹤南洋,行跡至今依然成謎。其書稿、手蹟在生前和生後屢遭毀損,存世幾希。而他寫給第二任妻子王映霞的私密信件,原由王氏收藏,惜於戰亂逃難間散佚,幾經波折,1976年王映霞索回部分信件,部分則已被捐給上海圖書館。2005年上海嘉泰秋拍,有8件王氏家藏郁達夫手蹟(郁達夫致王映霞信札7通、版權轉讓書1通)現身拍場,估價人民幣15萬至20萬元,以人民幣37萬4000元成交。
郁王二人相識於1927年1月14日,31歲的郁達夫對19歲的王映霞一見鍾情,竟不顧家室,展開瘋狂追求,例如其中一封情意熾烈的追求信(圖4),寫於1927年3月4日,長達8頁,內容寫道:「兩月以來,我把什麼都忘掉。為了你,我情願把家庭、名譽、地位,甚至於生命,也可以丟棄。我的愛你,總算是切而且摯了。……映霞,映霞,我寫完了這一封信,眼淚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少女王映霞抵擋不住才子的情書攻勢,終於應允。於是郁達夫與元配孫荃離婚,6月5日在杭州與王映霞訂婚。從相識到訂婚不到半年,這段閃電婚姻轟動一時,卻不長久,1940年郁、王在新加坡協議離婚,其中風雨,又是後話了。

蕭紅、蕭軍

每天我總是十二點或一點睡覺,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著反而亂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說,早晨起得還是早的。肚子還是痛,我就在這機會上給你寫信。
─1936年9月2日東京,蕭紅致蕭軍第10信
情書也不總那麼狂亂濃烈,也有些平淡如水,耐人尋味。2016年北京匡時十週年拍賣場上,出現了三封「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蕭紅從日本寫給情人蕭軍的通信,均估價人民幣3萬至5萬元,分別拍出人民幣64萬4000元(第14信)、34萬5000元(第10信,圖5)、32萬2000元(第11信)。而後第10信、第11信又分別於西泠印社2020年秋拍成交價人民幣36萬8000元、西泠印社2019年春拍成交價人民幣42萬5500元。根據蕭軍之孫蕭大忠說,這批書信是在文革返還的文物中發現的。蕭軍從1978年開始整理這批信件並加上序號,於1981年主動公開書信內容,並陸續出版《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等書。

這批書信約作於1936至1937年間,當時25歲的蕭紅正旅居日本,而這也是她文學創作的黃金時期,旅日原因一說是二蕭此時出現感情矛盾,故蕭紅選擇暫時離開。信中落款「吟」為蕭紅筆名「悄吟」的略寫,上款「劉均」為蕭軍筆名,內容多是蕭紅在東京獨自生活的日常瑣事與感觸。拍場上出現的第10、11、14信裡,無論是告病,或告知「小海豹」(蕭軍給蕭紅的暱稱)「出息得很」,抑努力寫稿,都帶有一點小女孩撒嬌的氣息;而第10信末「不多寫了。我給你寫的信也太多」、第11信首「你怎麼總也不寫信呢?我寫五次你才寫一次」,卻透露她欲言又止、擔心一頭熱的憂慮。從1936年7月至1937年1月的半年間,蕭紅給蕭軍寄了35封信。然這些紙短情長,卻挽不回兩人的感情。1938年4月,蕭紅正式與蕭軍分手,與端木蕻良同居,卻在病榻纏綿之際為端木所棄,徒留「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遺言,病逝香港,年僅31歲。
張大千、山田喜美子

櫻花開否?恨不得飛至汝前一同遊眺,然秋間必來同看紅葉也。我老矣,他無所念,惟日日念念於汝耳,千萬不可忘了一週一信之約言,至囑至囑。
─1958年4月9日巴西寄日本博德,張大千致山田喜美子
綜觀拍場,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情書,還是張大千穩居寶座。2015年北京保利十週年秋拍推出「情愫東瀛—山田家藏大千遺墨」專場,有68通「張大千致山田喜美子信札」、8張「張大千致山田喜美子明信片」,合計76件張大千給喜美子的書信,共獲成交價1562萬6200元。該場最高價的信札為拍品864號,估價人民幣1萬至1萬2000元,最終以逾低估價80多倍之人民幣86萬2500元成交。
這批信札寫於1955年到1962年間,正是張大千以日本為據點進軍歐洲藝壇的時期,故此批信函的重要性不單見證大千風流韻事,其中許多張大千的畫事、家事及其行蹤交遊等資訊,更是研究張大千海外生活和事業發展的重要資料。隨著這批信札現身拍場,大千與日本紅粉知己山田喜美子的一段東瀛情緣,再度引發話題。
1953年,54歲的張大千與21歲的喜美子在東京相識。當時張大千住在東京上野畫具顏料店「喜屋」,店主松下大二郎聘請山田喜美子照料大千日常起居及畫事。喜美子能幹活潑,很得大千的賞識,大千1950年代在日本的兩次大展以及後來赴歐美發展的諸多雜務,均委託喜美子協助。而在大千給喜美子的信裡,也多是交辦工作為主。但信中確有不少蛛絲馬跡顯示兩人親密情誼,例如1957年6月13日從巴西寄往東京的信開始以「喜媺子」代「喜美子」名,而後在1958年4月9日從巴西寄往福岡信(圖6),大千特別提到「昨夜又夢得汝信,而署名又改為喜美子」,可見「喜媺」之特別。信中也常出現「愛的喜媺」、「私ノ大好キナキミコ」(我最喜歡的喜媺子)等,更直白表露大千對喜美子的喜愛之情。書信之外,「喜媺」也見於大千題贈給喜美子的書畫中,如香港蘇富比2008年秋拍一件張大千於1958年初寫贈喜美子的八摺屏風(圖7),分繪江畔高士、芙蓉綻放、清蔬水族及素潔水仙,並各配行書七絕一首,選材以金箋上鋪素紙,璀璨富麗又玲瓏纖巧,置諸閨房十分得宜,可見大千用心。喜美子獲贈之作,部分見於展覽目錄,近年拍場偶見釋出,但多為尺餘斗方小品,如此規模者難得。


不過,目前所見大千致喜美子的書信僅到1962年。有一說因大千夫婦懷疑山田喜美子與日本共產黨有所往來,故而疏遠之。喜美子後來怎麼了呢?2018年在浙江大學舉辦的「五百年來一大千─張大千出版文獻展」,展出一封私人收藏的喜美子致大千信,寫於1967年6月3日:「大千先生:好久不見了,您好麼?近來怎麼樣?我總是惦念大千先生的身體。差不多一年半以前,到香港去時和回到東京之後,給您兩封寫信了,但是沒有回信。在香港大千先生的展覽會場,見面了馮姐姐(編按:大千女弟子馮璧池),她告訴我大千先生到了春天一定去東京。我等了您,可是沒有甚麼消息,一直在巴西住麼?我希望見面大千先生。我從去年到今年去旅行沖繩、台灣、香港、澳門才回來的,很快樂了,特別喜歡台灣的風景,阿里山的出陽,在鵝鑾鼻遙望巴西海峽時,我想大千先生。巴西快到冬天了罷。東京又不很冷又不很熱,真是好的氣候。現在開的薔薇很好看,我希望大千先生的回信一定給我罷。祝您健康。請先生替我令郎令媛問好。大千先生、雯波夫人。六月三日。喜媺。」
陌上花開,您還來看花嗎?我在這裡,等您一紙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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