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禧美術館預約限定特展,探索色相美學
藏身於臺北市仁愛路靜巷大廈地下一樓的鴻禧美術館,雖極度低調,但卻是古董收藏圈裡耳熟能詳的知名所在,它們的藏品總能照見出歷史裡的光。在這個燠熱的夏天,走下一段靜謐樓梯,尋幽探見一場溫潤凝練、質地非凡的「尋色:印石藝術的美感與品味」特展。

展覽匯集田黃、芙蓉、雞血等珍稀印石,以及印譜、書畫作品共約80組件,件件都是值得賞玩的精品,多數藏品更已珍藏逾三十年,可說是鴻禧美術館館藏中的「隱藏版國寶」。此展乃因2025年國立歷史博物館「藏珍─清翫雅集卅周年慶收藏展」展出數方珍玩印石後,鴻禧美術館在該展結束將藏品歸庫,看著館藏數量豐富的各色印石,目不暇給,遂一一檢視整理。
不同以往的圖賞式圖錄,該展由研究員楊敦堯追溯文人篆刻的文化脈絡,陳姿穎則深入田黃與芙蓉印鈕雕工之時代分期與風格流變,新世代篆刻家黃靖諺處理邊款與薄意拓印細節,臺南美術館前副館長黃華源協助印石分類,後集成出版專刊。本展可謂繼2011年國立歷史博物館「田黃賦:百方田黃珍藏展」後,難得具規模的中國印石專題展,面貌更形多元。
尋色,色相中的歷史文化觀看
印石,作為篆刻與書畫藝術的盟友,自明清以降為文人所重,篆刻家以刀代筆,在方寸之間傾注氣骨與文思。而賞石之道,則在於質、形、色、潤、凝五者兼備。《觀石錄》記其觀感:「精華爛漫如琥珀瑩透栗囊」、「晶瑩玉色如莫愁湖中新藕」,形容石之美質,建立起印石品鑑的審美系統。

展名「尋色」蘊含著策展核心。《說文解字》中,「尋」為「繹理」,即探理索緒之意。清初毛奇齡《後觀石錄》記,閩壽山石風行一時,「凡將軍督撫,下至游宦茲土者,爭相尋覓」,觀賞所重者,則在石之「色」,形色之譬喻屢見不鮮,如「通體荔枝紅色,而諦觀其中,如白水濾丹砂,水砂分明𥻘𥻘可愛」、「其石身下方,初露蔚藍色三分許,漸如晚霞蒸鬱,稍侵柴焰,而似黃雲接日之氣,眞異觀也」、「通體淺墨如蝦背,而空明映徹,時有濃淡,如米家山水」,以色相為主要鑑賞依據,反映一種視覺文化的追求。
從審美角度觀之,「尋色」是對印石觀看方式的詮釋,與玉相較,印石更強調形色交融的「視覺經驗」與「文化情感」。展覽由此名之,延續古人對石色質感的語彙系統,也強調今日觀眾面對這些千變萬化的石材時,仍可從「色相」中讀出一種體物入微的感性與悟性,也暗示著觀者於展中「尋色」之興味意趣。
印石賞鑑之道:質色、雕工、意趣
明代文彭以青田石刻印,使軟石印材普及,而後,福建福州旁的「壽山石」、與浙江臨安縣的「昌化石」、青田縣「青田石」為印石三大重要區域。本次展覽即聚焦於福建壽山石中的「田黃」、「芙蓉石」,及數量相對較少的昌化雞血石和浙江青田石。
「田黃」為壽山印石之冠,極為珍稀,有「黃金易得,田黃難求」之說,其色相分類繁多,有黃金黃、熟栗黃、桂花黃、橘皮黃至雞油黃等等,觀賞標準講究其質地潔淨、細膩、晶瑩潤澈。「芙蓉石」則自明末晚期開採,至清乾隆間將軍洞芙蓉受重視,芙蓉之佳在於石質滑潤細膩,色澤純白光潔,受文人雅士喜愛,有「石中君子」之譽。清人郭博蒼曾言:「芙蓉石似白玉而純粹,玉不受刀,遜於芙蓉」,顯現其質地特性與美感兼具的文化地位。又,近代《壽山石小志》記「芙蓉石之質與色,直可與田黃凍石雄峙。」昌化「雞血石」少見篆刻,有白、黑、紅、灰多色,然其紅色豔麗奪目,以紅色鮮紅欲滴豔麗且面積廣為最佳。
於質色外,印鈕與印身「薄意」雕飾也是看點。雕琢精緻典雅者,亦率多為佳石。展中印鈕形態傳神,有太獅少獅、瑞獸、雙螭、甪端、瓜藤松鼠、桃實、螭銜靈芝、三陽開泰、蒼龍教子、博古平頂,祥瑞吉祥。製鈕名家以明末清初的楊玉璇、康熙時的宮廷工藝家周尚均最受喜愛,展出有:楊玉璇刻〈壽山石羅漢〉、楊玉璇刻〈螭鈕田黃方印「靜者心多妙」〉、楊玉璇刻〈羊鈕田黃橢圓形印「花好月圓人常健」〉、周尚均刻〈壽山石羅漢〉、周尚均刻〈壽山坑頭凍贔屭鈕方印〉,可為鑑賞。薄意則見香山九老、大觀園、秋江釣艇、山水樓閣、喜上眉梢(梅花)、松巖亭台等善用巧色,施以畫意之浮雕佳工。
此外,篆刻名家有姜煒(活動於乾隆時期)、董洵(1740-1812)、黃易(1744-1802)、趙之琛(1781-1852)、何昆玉(1828-1896)、吳昌碩(1844-1927)、黃牧甫(1849-1908)、齊白石(1864-1957)、王福厂(1880-1960)、王北岳(1926-2006)等,其印文篆刻風格、詩句內容,情趣盎然。
印石之今:在時代中重拾「觀看」
回望田黃與芙蓉石的歷史形色,是回到一段文人與物相知共情的生命敘事。17世紀以來的視覺文化中,印石所代表的「色相」不止於對物質的形容認識,更可是感官與精神的交界點。天工人巧,集於一石。觀者在「尋色」的過程中,或可重新體會古人「體物」的性靈之道,進而於日常觀物之際,也開啟一場靜觀的旅程。
◆螭鈕田黃長方印

印文:寶秘閣圖書記
高4.8公分,長4.5公分,寬2.4公分
重92公克

眾多展品中,展板特別選用放大此方「寶秘閣圖書記」,特別引人好奇。據知,此方印來自盛宣懷家族後人。印鈕一螭伏踞,肌骨遒健,鬃毛等細節處一絲不苟,雕工精湛。不但工藝水準令人激賞,材料本身亦極具觀賞價值。研究員楊敦堯認為,印文具有清宮廷鑑藏印記的風格,但至今仍無法查證其確切出處,正尋求資料協助查證。特別於此提出,有待各界專家共同研討。
◆姜煒刻「吳興丁氏萬卷書齋收藏書畫」馬鈕田黃方印

印文:吳興丁氏萬卷書齋收藏書畫
邊款:姜若彤
高5.5公分,長2.8公分,寬2.8公分
重79公克

「吳興丁氏萬卷書齋收藏書畫」一印,為清代金陵篆刻家姜煒所作,朱文精刻,章法嚴整中見靈動,篆法渾厚古雅,「骨氣豐潤,方圓絕妙」,具玉筋篆的圓轉,與漢印的雄健風貌。印文所示,為清代江南著名藏書世家丁氏家族,藏書尤以乾嘉時期為盛,有「吳興書富第一家」之譽。「萬卷書齋」所藏書畫之印,當為丁氏鑑藏印之一,標示出藏書規模,亦展現士人以書畫為治學與雅好之象徵。印鈕則寫實細膩、姿態傳神,且「身體與腳姿態間做造型鏤空,實具清初福州名家雕工技法之特徵,若非重要名家,不會輕易在高貴的田黃石上,浪費材積重量的耗損。」
篆刻家姜煒(若彤),據載事蹟不多,傳世印作少,然為袁枚(1716-1812)、汪啟淑(1716-1812)、梁巘(1710-1788?)等人所激賞,其篆刻學自秦漢印,工整而蒼健。汪氏《飛鴻堂印譜》錄其印作八方,並盛讚其精勤嗜古、以印學自立;梁巘亦曾求其刻印自用。透過此方印章,不僅可一窺丁氏藏書文化之盛,亦得見金陵印壇與吳興藏家之間的文化往還,反映出清代文人社群中書畫與金石互為標誌的深厚傳統。
◆黃易刻「翟盦長壽」自然頂高山凍方印

印文:翟盦長壽
邊款:毅堂先生,博雅好古,鑑辨最精,命余作此,欣然應之,弟愧拙率,污清閟閣紙素耳。錢唐散花灘上人黃易,記于上谷。
高10.3公分,長2.4公分,寬2.4公分
重140.9公克

印章作為明清文人雅好之物,友朋間時有刻印互贈,也就成為考據近代文人交遊之重要實證。此枚黃易刻「翟盦長壽」自然頂高山凍方印即是經典例子。
清代著名書畫家與篆刻家黃易(1744-1802)為西泠八家之一,乃浙派篆刻先驅。他精研金石學,熱衷於訪碑、藏拓片,是當時金石收藏界的中堅人物。1776年,他應時任內閣中書的潘有為(號毅堂,1743-1821)請託,透過共同友人陳焯牽線,為其刻製朱文印〈翟盦長壽〉,成為二人首次交往的契機。黃易邊款並透露出潘有為以倪瓚(其齋館名清閟閣)作品,作為此印的饋贈禮物。潘有為師從翁方綱,收藏豐富,對古銅印研究深入,亦為京師金石圈的重要成員。此次求印過程中,雙方書信往來,風格典雅,顯示文人交誼初始的謹慎與敬意。
此印刻於黃易客居河北保定之時,邊款題「記于上谷」,與同期印作風格一致。印文「翟盫」為潘有為號,實屬罕見,可補傳記之缺。黃易所用刀法樸厚,融篆入隸,結構沉穩,體現其時期書法與篆刻融合之創作轉捩點,深受〈祀三公山碑〉書風影響。該碑於1774年由河北元氏縣令王治歧訪得,後由黃易協助辨識、考證釋文,並啟發其書篆融合的風格變化,成為其藝術生涯的關鍵。
1777年,黃易入京,於潘有為寓所與京師金石名家共賞《漢石經殘字》拓本,可謂標誌其正式進入北方金石學圈。二人自此頻繁往還,互贈書畫印譜,成為重要的學術與藝術交流夥伴。
◆ 趙之琛刻「我早荷花廿日生」

松鼠葡萄紋芙蓉方印
印文:我早荷花廿日生
邊款:次閑仿宋人印
高7.3公分 長2.4公分 寬2.4公分
重111公克

印章發展至明清,漸由實用擴及藝術雅玩,印鈕與印身雕刻亦愈見精緻典雅,而後更發展出「薄意」雕刻。「薄意」正如其名,乃以極淺的浮雕刀工刻製,體察石材之筋絡、色澤及紋理,拓之如畫,令人不忍釋手。
趙之琛為西泠八家之一,刻「我早荷花廿日生」松鼠葡萄紋芙蓉方印,即屬薄意佳作。古人將六月二十四日定為荷花生日,印文暗示印主生日,印身則以淺浮雕表現松鼠攀於葡萄枝上,意寓繁衍不息、枝藤綿綿、結果豐碩等意涵。這類題材與淺浮雕形式在17世紀即已盛行,趙氏常以葡萄、荷花等吉祥紋飾點綴印面或邊款,與印文意涵相互呼應,形成圖文合一的藝術效果。
此印章法亦為可觀。每字布局依據筆畫多寡進行調整,形成有節奏的排列。筆畫較少者透過合字構形,較密者則透過橫向拉伸或縱向壓縮,達成視覺上的平衡。印篆「華」字採中軸對稱結構,「生」字則在橫筆處以曲折收邊,使與「早」字的重量相抵,顯現均衡美感。為破除呆板,趙氏靈活運用伸縮挪移技巧,製造多樣留白塊狀,包括長方、正方與斜角空間,使印面產生線與塊的動態流動。各字筆畫末端多與邊界相連,營造「字邊一體」的密實感,邊線刀筆剛健斷續,顯現出「仿漢玉印」蒼勁中有秀逸之風韻。總觀其構圖、刀法與淺浮雕運用,不僅呼應秦漢古意,更體現「舍貌取神」的意旨,證明趙之琛為清代印壇一代大家。
◆吳昌碩刻「園丁家在竹洞號竹楣」雙螭鈕芙蓉方印、吳昌碩刻「竹楣」螭鈕芙蓉長方印

印文:園丁家在竹洞號竹楣
邊款:甲辰二月,為園丁刻,缶
高7.5公分,長3.5公分,寬3.5公分
重190.9公克


印文:竹楣
邊款:昌碩為蘭阜先生刻
高7.6公分,長3.7公分,寬2.4公分
重140公克

吳昌碩(1844-1927)為近代篆刻藝術重要巨匠,擅以書入印、印外求印,尤重書法底蘊與構圖章法之融合。他與朝鮮王朝後期外戚、書畫家閔泳翔(1860-1914)之深厚交誼,為其篆刻藝術留下重要一章。閔氏流亡上海期間,築居「千尋竹齋」,常邀吳昌碩、蒲華、任伯年等文人雅集,成為重要的海上書畫贊助者。《海上墨林》載其雅好翰墨、好賓客,吳昌碩曾讚其「伸楮潑墨,奇氣拂拂出指端」,並以詩文記其畫蘭風格,尊其為「蘭丐」。
吳昌碩與閔泳翔相識三十餘年,據其自述「奏刀三百餘石」,為其治印之數為私人中最多者。此兩方芙蓉石印,朱文「園丁家在竹洞號竹楣」與白文「竹楣」別具代表性。「園丁家在竹洞號竹楣」九字朱文印,採用井字格章法,融大小篆於一面,巧妙利用筆畫多寡與結構呼應,對「竹」字的筆畫簡略則以「園」、「洞」字調節疏密,整體線條圓中帶方,錯落有致。字法參考〈石鼓文〉,融沖刀之勁與切刀之沉,兼以殘破留白,使印面氣息古拙雄渾。印面格線亦帶書寫筆意,各字與邊格互讓、互依,使構圖呼吸流動,形如畫作布局。展覽現場以書印並呈,可顯示二者之間的融通互現。
另一方「竹楣」白文印,為縱長構圖,二字一繁一簡,吳昌碩透過字體伸縮調整視覺重心,筆法兼用中鋒與偏鋒,柔中帶剛,刀筆相濟。尤其「眉」字作飛白效果,筆意有如枯筆寫意,石面局部略施損筆以顯古氣。字形排列與印面呼應,形成空間層次與視線流動。此印並與「竹楣平安」、「竹楣先生」等多款相關印章相互對照,可見吳昌碩對閔氏「竹楣」之號特別重視,反覆探索字構與章法關係。
吳昌碩多次於邊款提及閔氏督促治印之情,如「破兩日功為君刻四石」或「中夜苦寒,被酒不寐,蘭丐叩寐扉,督刻此石」,皆顯兩人友情深厚。他甚至自言:「善刀自視頗類鑿。蘭丐捧之陶陶,印丐對之默默,此時此景,惜無山陰行者,其人者為吾兩人一寫真耳。」充分反映二人交遊非比尋常。
綜觀此兩方印章,不僅技法精湛,融字法、章法與刀法為一體,更見吳昌碩在友情中投注的藝術熱誠,為近代印壇留下極富人情與筆墨情懷的篆刻佳構。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鴻禧藝術文教基金會編《尋色:印石賞析》,臺北:鴻禧藝術文教基金會,2025。
鴻禧藝術文教基金會編《中國雅趣品錄:印石選》,臺北:鴻禧藝術文教基金會,1990。
桑椹〈吳昌碩與閔泳翔─中朝篆刻藝術交流史上的一段傳奇〉,《紫禁城》2018年第4期,頁124-131。
鴻禧美術館|2025年7月7日-8月8日 預約限定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5期〈尋色讀石見真章:鴻禧美術館「尋色:印石藝術的美感與品味」〉,作者:藍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