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成德的徑路始於格物致知,存養則講虛靜、主敬。靜則理明,敬則克己,不尚虛飾,乃致窮理盡性 — 正如宋瓷曖曖含光,有如芙蓉出水般的靜謐。
中國古陶瓷專家劉濤先生在《宋瓷筆記》中曾以「芙蓉出水」、「錯彩鏤金」詮釋宋瓷、明清瓷的美感,典出六朝文論家鍾嶸《詩品》謝靈運與顏延之詩的評語,謂前者近乎天然,後者華麗典重。事實上,這兩種美感模式自先秦以來便並行不悖,廣泛存在於中國的各種藝術形式,如詩經之於楚辭,潑墨之於金碧山水,而在宋瓷中則有以釉色素淨溫雅名世的官、哥、定、汝、鈞等單色瓷,與以磁州窯系為代表,藉化妝土剔、刻、劃、嵌、繪以求變,裝飾豐富多姿的彩瓷。然而從顏延之對錯彩鏤金之評「終身病之」的反應,可以看出在中國上層的文化菁英眼裡,這兩種美感其實是有高下分野的。
「宋瓷」在傳統的鑑賞語彙裡,其實主要是指宋代的單色釉瓷器,彩瓷並未包括其中,而「宋瓷」身價之所以更勝明清瓷器,本質上是因為單色釉瓷器的出水芙蓉之美更符合中國雅文化的美學價值,且這種審美品味經宋代理學加成後更加深入人心。宋代理學家主張的個人修養皆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為徑路,而存養工夫如周敦頤講虛靜,程頤則主敬,由是養成的自然是沉靜、內斂、肅穆、溫雅的氣質,此正與單色釉宋瓷氣性相通;或者說,在理學思潮的大背景醞釀之下,簡約素雅的宋瓷,恰如一朵芙蓉吸取了文明的養分後,破水而出。
近日在臺北文華東方酒店開展的「2022 ART FUSION 新融和藝術博覽會」,主辦方鑑於宋瓷在藝術史的美學高度,特別邀請重要藏家參與了一場宋瓷收藏展。展覽主題為「我聞」,藉由涵蓋花瓶、香爐、茶器、佛像四類,共35件宋瓷來詮釋花香、爐香、茶香、心香之美。展品均出自於台北謐院的珍藏。謐院藏品歷經兩代三十餘載的傳承積累,父子倆人品味一同,皆以宋韻美學為中心,長期在華人世界與各大國際拍賣會中低調收藏,日積月累,靜水流深,終而匯集了一批質量俱精的珍藏。其中瓷香爐的品類多而齊全,本次特展乃擇取部分展出,以呼應展覽主題「我聞」,正可供今人觀想千年古器之時,感受宋人造物的美學「氛」圍。
兩宋時期香風大盛,得益於百餘種香料經由市舶司大量輸入。另外,由於宋代銅料短缺,香事風行的另一要件,便是製瓷業高度發達,使以往的銅製香爐得以被瓷質香具替代。例如展品北宋耀州窯〈青釉剔花牡丹紋行爐〉的形制是一種較早燒造的瓷質香爐。因其不似早期的雀尾爐有柄,故形制改以深膛高足,加強隔熱防燙功能,方便移動、持拿。
據學者劉濤先生指出,「以灰覆火」的薰香方式是瓷質香爐得以取代銅等金屬質香爐的必要條件,因為此法可避免炭火直接與爐壁接觸,亦可調控「火氣」,以有效防止香爐過熱,甚至傷及瓷胎的現象發生。而用香方式改變,香爐的構造和功能設計便須跟著改變。比如,因需把香炭埋於香灰之中,爐膛須有一定深度,方能容納「埋火」所需的足量香灰。除此還需有較好的隔熱防燙功能,如設計成複層結構,內層爐膛,外層鏤空,方便透氣散熱,使手持時避免直觸爐膛。
與「以灰覆火」同時流行的另一種行香方式還有「香篆」。香篆又稱香印,是用模具把香末壓印成特殊的圖案或文字,點燃後煙火迴旋往復,連綿不斷,正可用於寺院誦經計時。由於是在鋪平的香灰上壓印花紋,香篆焚燃時產生的熱能較低,也適合使用於陶瓷香具。香篆具行香時只需一層淺淺香灰打底,不似行爐爐膛需深闊以容納足量香灰,因此其形制以盤形、淺腹為宜。古陶瓷專家劉濤先生曾過眼本次展出的北宋白舍窯〈青白釉鏤空香篆盤〉,認為這件香器在名物學上具有探討意義,乃將研究成果發表於國立故宮博物院《故宮文物月刊》428期,為歷代香器研究再添新頁。
本次展出的香爐形制皆有可觀處,北宋定窯〈白釉蓮瓣座獅子熏爐〉為瑞獸靈禽造型爐,寓意吉祥。另有北宋湖田窯〈青白釉博山式香毬〉,博山爐早在漢魏六朝便是十分流行的香具形制,樣式天圓地方,融入道教的世界觀,半圓罩蓋鏤空以出煙,象徵仙界,繁複者更飾以靈禽瑞獸、神仙羽人、草木雲氣等等。本次展出的青白釉香毬形制則較為精省素淨,但仍能見出道教遺意。
作為宋人生活中的閒雅之物,香爐的形制十分多樣。靖康之變後,南渡朝廷缺乏各式廟堂陳設器,故燒造仿古瓷器替代,進而衍生了瓷器的仿古風潮,以香爐來說,則以各式鼎、簋、樽、鬲等仿古爐為主。本次展出的南宋龍泉窯〈青釉鬲式爐〉便是南宋仿古爐典型,而這件香爐的特殊性,還在於其曾為日本藤田美術館家族舊藏,作為日用熏香之物,並為之配附精雕細鏤的金、銀蓋,與風格質樸的紫檀蓋。此次一併展出。
近期國立故宮博物院正值「閑情四事──插花、焚香、掛畫、喝茶」特展,多件日本東洋美術館鎮館之寶渡海共襄盛舉,使宋代文人生活再次受到關注。宋代盛行點茶法,茶具以茶盞為核心。因擊拂出來的茶色偏白,為方便鬥茶時觀雲腳、驗水痕,自帝王以下皆以黑盞為貴,帶動了當時全國各大窯口燒造黑盞,連「顏色天下白」的定窯也不例外。「謐院─宋瓷展」亦規劃展出一系列宋人茶具。如北宋耀州窯〈青釉印花禽鳥紋盞〉、南宋吉州窯〈灑釉剪紙漏花梅枝紋盞〉,兩件皆為斗笠式茶盞;再如北宋建窯〈黑釉兔毫紋盞〉、金代磁州(懷仁窯)〈黑釉油滴盞〉,兩件皆有原裝銀鑲釦尤為罕見。值得一提的是,據學者劉濤研究:這類出土器上的鑲金嵌銀應是出於彰顯貴重與奢華的目的。他也揭示陝西歷史博物館對北宋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文物中的「釦器」研究結果,認為其燒造應與等級制度或貢奉制度有關 。
此外,展品中的南宋吉州窯〈黑釉貼花木葉紋盞〉也備受矚目,以木葉入茶盞的工藝可謂是吉州窯獨創。這是將處理過的桑葉貼在瓷坯上施釉焙燒,燒時葉內的五氧化二磷與鐵釉產生二液相分離,燒成後的黑釉碗底便有如一片枯葉飄落,獨具一格。有學者認為,桑葉可能是菩提葉的替代品,因為佛經中即有寺院供養諸菩薩像前的菩提葉可以桑葉替代之說,宋代詩人陳與義(1090-1138)也有「桑葉能通禪」之句(《書懷示友》其一)。另外,茶能對治昏沉,滌塵靜慮,參禪悟道,故自古便與宗門教下脫不開干係,許多沙門也往往精擅烹茶。一持禪意悠遠的木葉盞,正好襯托出茶中那真切又難以名狀的一點佛意。
在理學的薰陶下,宋人的審美觀融合了儒釋道的素樸和內斂,尤以潔靜素雅的宋瓷,最能展現這種幽微內斂的美學觀。千載風華,一息相通,見器如對宋人。身處眾聲喧嘩的當下,這何嘗不是一種處世的價值觀。
眼觀鼻,鼻觀心——如是我聞
「2022 ART FUSION 新融和藝術博覽會」暨「謐院宋瓷展」
日期|2022.12.02- 12.04
時間|11:00- 18:00 (+0800)
地點|臺北文華東方酒店B1~B3(臺北市松山區敦化北路158號)
策展人|黃健亮
攝影|蔡永和、陳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