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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文化刨丁3】—從志怪、慾力到芭比的話撩之力

【高千惠專欄—文化刨丁3】—從志怪、慾力到芭比的話撩之力

【Column by Kao Chien-Hui】From Monster Tales, Desire to Barbie's Power of Flirting

在現實與虛構之間,藝術要往那一方向走,才能「彌補」或「提昇」地域的社會文化水平?這個追求,在近當代的文化治理揮鞭下,有了莫及的海市蜃樓虛像。此虛像在普羅大眾介入主導之前,往往由具有宏觀調控力的菁英來導航,甚至有國家級的文化咨詢專家、評審團來共同操舵。相較於大眾歌唱的評審觀感是在眾目睽睽與街頭巷尾中發生,視覺文化界評審就像八尺門—港灣寬度僅八尺,生死定案難由人。

文化聊齋與品味八尺門

《羅剎海市》原是清代小説家蒲松齡《聊齋志異》的短篇小説。三百多年後,經引用改寫,在2023年八月成為點擊量最大的華文流行歌曲。詞文除了出現各種詮釋角度與影射想像,其廣義的交集面是指美醜巔倒、是非不辨、世情如鬼的人間惡地;狹義的交集面是指夜郎自大的「馬戶又鳥」,成為文化調控的審美指標;(註1)歧義的交集面則是引發政治意識型態者,企圖在類山海經的地圖裡,尋找可以對位的真實國度。

《羅剎海市》原唱為中國大陸歌手刀郎。(翻攝自網路

這首歌被視為農民江湖品味挾刀歸來之作,能成為一面倒的社會事件,在於許多群眾對歌唱晉級選秀節目的評審操控不平。它的開放歌詞想像,也可能戳到了中國人民長期壓抑的某些神經元。總之,展演者夾持民意與無法對號入座的隱晦內容,在時空條件下,使廣大音樂人口用點唱率,打開了連「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都入詞的某個人類根本問題。

志怪文本通常旨在揭示、反映人類社會政治化的本質與現象。蒲松齡(1640-1715)的《聊齋志異》,直到作者死後51年(1766年)才得以首次刊行。愛爾蘭諷刺文學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 的《格列佛遊記》,因原版招眾怒,大幅改寫後於1726年出版,至1735年才得以全版之貌面世。這些諷喻的奇幻志怪不見得能改變社會,但卻能因出場與被接受狀態,反映出社會意識型態是固態或液態。

在現實與虛構之間,藝術要往那一方向走,才能「彌補」或「提昇」地域的社會文化水平?這個追求,在近當代的文化治理揮鞭下,有了莫及的海市蜃樓虛像。此虛像在普羅大眾介入主導之前,往往由具有宏觀調控力的菁英來導航,甚至有國家級的文化咨詢專家、評審團來共同操舵。相較於大眾歌唱的評審觀感是在眾目睽睽與街頭巷尾中發生,視覺文化界評審就像八尺門—港灣寬度僅八尺,生死定案難由人。

2022年柏林雙年展的Mai Long作品,展示「仍然展示中」(Still Present)的罐裝女娃局部。(攝影/高千惠)

流行反映當下,非指向未來。在人人都是專家下,多元民意的組合以又民主、又民粹、又自由、又平等為正當化的平權橡皮章,但調控的結果,未必與則當最大化的想像契合。回到宏觀調控的地域經驗,由「菁英異化」革命與由「民粹品味」革命,有了長時間的回顧檢視。在文化聊齋下,可以看到「宏觀土味」被「異化」、「民粹化」、「品味化」在量產後,由低層與邊陲,如何衍生不易批評的正典與邪典。

俗擱有力的前景與殘念

臺灣的「宏觀土味」原有其「重建島嶼活力」的文化更生想像。經悲情的殖民情結與佛洛依德的「力比多」(Libido)連結後,來自潮濕、蔓生的「繁衍力」被視為一種「南島的生命力」。僅管臺灣藝術很多元,此認證反應在要選擇「國家代表」時,土味與力感的作品多為常態首要考量。如果要在本土文化美學中票選一個代表性的年代詞語,1990年「俗擱有力」或謂「聳擱有力」,是較早被普遍認同的視覺文化美學取向。此方面的文化史觀與論述很多,但它也衍生一個另類社會文化隱疾,並在顧大局下,滋生出一個納垢的角落。

解嚴以後,隨著本土化、民主化與消費市場的崛起,庶民文化在政治正確與經濟合理需求下,在藝術上遂以「俗擱有力」為美學旗幟。與日本文化發展的陰翳美學不同,臺灣在當時有其年代上的需求背景。選擇以此為文化性格為本土之力,乃旨在跳脫過去悲情的、轉檯式的殖民經驗,並向移植來的正典菁英品味提出反制。1980年代至1990年代,臺灣本土藝術大量擷取了迎神廟會、八家將、電子花車、牛肉場、檳榔西施等元素所調拌出來的圖象材料,以一種介於「奇觀式」與「庶民性」的藝術樣態,使通俗文化圖騰化。

2023年 故宮南院「臺灣意象」展覽,展場內展示臺灣電子花車與辦桌意象。(攝影/朱佑霖)

1995年至1999年,進入激進本土主義抬頭的階段。這款屬於直男文化品牌的「臺灣味」,在當時成為選擇與被選擇的地域藝術代表形態。1995年威尼斯臺灣館的藝術遴選方向,多具「慾力與權力」。相關內容涉及「極樂」世界之隱喻、世說新語的文本與交媾圖象、具繁衍生殖力的變異生物形象。1997年的〈台灣台灣.面目全非〉以「金錢與死亡」為主軸。除了採用了不同的民間與民俗文化元素,並在崛起的「臺客美學」、「悲情歡場」、「消費世界」的虛擬場域裡,以黑色、金色、粉紅色為主色調。1999年的〈意亂情迷:台灣藝術三線〉,再度呈現了地域常民生活、暴力暗黑的非人影像、娛樂文化中的少女物化圖像。「大辦桌」是熱鬧的,但食物是擺設的;魂飛魄散的人群是眾生,但都是失去性靈的狂亂者;燈箱美少女,是東方芭比的形象,萌而具色相。

1995年臺灣館以「臺灣藝術」首度參展,美術館團隊於普里奇歐尼宮外合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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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北美館首屆也唯一一屆的臺灣雙年展,即以「臺灣藝術主體性」為論述主題,分「認同與記憶」、「視覺思維」、「環境與都會」、「情慾與權力」四項子題。當時任「情慾與權力」的理念內容,包括了女性主義、情慾、性別認同、身體主權等,以及與「權力」有關的內容,還希望藝術家能利用藝術方式提出女性社會地位的當代議題。(註2)1998年的第一屆臺北國際雙年展主題「慾望場域」,在針對「慾望場域」主題和臺灣地區特殊生態現象上,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乃以臺灣街頭女性為獵鏡對象,拍出一大卷臺灣女性的行行色色風光。

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1998出版《台北》攝影集,現已絕版。(© made in wonder

以藝術之名,被作為性與死亡道具的女性身體,一直存在著一種「弔詭的合理表現需求」。當時需要陪伴荒木經惟在大街小巷獵色的女性藝術行政人員,或也有一些說不出的怪異感,但在當時,這些性與身體的內容似乎有其創作上的「正當性」。

宏觀調控的原力與撩術

如果地方具有一種性別的隱喻,臺灣史觀中的歷史角色從被轉檯的「悲情舞女」角色,被位移到生猛的「獷力出草」之投射角色,本身即沒有脫離傳統的性別地位想像。

臺灣性別文化承襲中式、日式、臺式的男性沙文主義,在庶民文化階層中原本就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相處關係。在政治圈、文化圈、演藝圈更不斷演練著酒場社交文化中,被讚美的「豪情」慣習。在世紀末,這些有關「拳頭與枕頭」的俗擱有力內容,獲得了藝術社會介於批判與認同的矛盾肯定,提出質疑的人也會被冠以「污名化」的政治不正確嫌疑。(註3)此後20年,以藝術之名、以身體解放之名,藝術學界出現社會不知如何管控的「PUA」受災區,也使旁觀的女性藝術團體,再度失語。(註4)

粗獷的「原力」,逐漸在新史觀的政治正確中,成為本土味的美學表徵;另一方面,卻也為藝術社會的性別關係留下集體意識的註腳。它包括了女性藝術家鮮少成為臺灣館代表的伏筆、視「生死愛慾」作品為永遠的前衛類型,以及「臺灣藝術圈為何是性騷擾的重災戶」的部分潛因。(註5)面對將「情慾與權力」運用在生活場域、或以情慾作為創作力的詭詞、或以文化品味政治正確而獲資源等現象被合理化後,「原力」也成為一種「撩力」。

具「話撩之力」的「PUA」變成情勒,在於它有幾種恰恰又與直男行為相反的陰騖模式。(註6)不分男女,調控一方會先建立偽造的人設形象,以符合特定對方或民粹大眾的期望,並使對方對自己感到困惑,產生有待檢討的疑惑。對於目標對象的拒絕訊號、壓力反映則視若無睹,持續嘗試引起對方的興趣,掌握到主動的方位。他們會以微侵犯的方式探測對象的立即反應,以便知道能否得寸進尺。過程中中,會表露出較高的社會地位,用各種心理戰術等對話技巧,以取悅和操控對方情緒。等確立或安撫關係後,開始以恩威並施的方式控制對方,製造出「以愛之名」的想像共同體、出現離散即毀滅的惶恐,也會失去自主力,甚至自我否定。

安娜・烏登伯格《野蠻人 #7(零重力)》,2017,北美館「未來身體」展場。烏登伯格特別關注在社會上被標示為性亢奮符碼的女性身體部位,這是父權控制和權力差異所產生的結果。(攝影/朱佑霖)

這種「以XX之名」的「PUA行為」,在藝壇文化橫存許久。此現象除了反映出文化風氣背後所夾持的父權品味,也反映出集體接受「PUA式情勒」的默許態度,已成為一種地方文化。在藝術生態上,儘管女性文化主管比例逐年增高,但在文化屬性需求下,也間接扮演了被「PUA」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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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沒有固定的結局

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可以成為這種「藝術家」,如何避免被「PUA之術」蠱惑,也很容易找到一些知易行難的防身術。(註7)然而,「PUA」的話撩術已無所不在。在任何人際關係的空間內,都可以發現這種「為你好」、「為大局好」、「你不適存」的話術,被強勢者與協同者悄悄地誘導到其目的。其中,最多人不知不覺共同參與的行動,便是以「未來會更好」的藍圖歸劃,發生在學校、宗教、政治、文化領域。

此調控出的文化美學,背後伏藏了「社會性別」與「性別社會」的錯亂認知。它使原來作為「批判力」的社會材料與議題,成為藝術社會暗黑角落的一種臨床實踐。以「慾望之癢」作為藝術家創作動能,在社會被賦予了萌發、壓抑、抵抗與復振的糖衣。然而,情慾的昇華究竟需要多少比例與度數的蒸發,才能達到「藝術」的純度?在藝術歸藝術、生活歸生活、道德歸道德的不同聲音下,藝術界的性別相處關係比其他領域有更模糊的「PUA」空間。

今朝邊陲,明日正典。當情感控制的話撩之力取代文化霸權、文化治理,成為另一種「文化調控」的替代方法時,「菁英民粹化」與「民粹菁英化」的關係,出現了相互情勒的現象。它的發生與存在過程,涉及了共造的集體人設形象、命運共同體的敵我分化、資源支配與防堵等具「PUA」性質的文化社會現象,但又充滿不太能切割清楚的共存生態。

《芭比Barbie》電影劇照。(攝影/ Jaap Buitendijk,©Warner Bros)

「俗擱有力」無罪,「自主認同」也無盡頭。「臺灣藝術圈為何是性騷擾的重災戶?」如果也是關乎人類、人性或兩性的根本問題,那就不能期待互為材料的藝術與社會,能夠互為改變。2023年的性別電影《芭比》(Barbie),針對典型的芭比和肯尼的自主身份認同,電影以「芭比沒有固定的結局,她不斷演變的歷史,超越了她的根源。」為結語。最後,芭比回到了現實世界,去看她的婦科醫生,面對她的根本結構問題。這也是,娛樂文化事業如何提供一次撩眾的「PUA」示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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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歌詞中的「馬戶又鳥」為「驢」與「雞」的簡體拆字。
註2 1996年臺灣雙年展中,「情慾與權力」策劃人,亦為2023年為藝壇跨校跨時的性別騷擾者之一。參見〈國藝獎得主撒古流.巴瓦瓦隆傳疑涉性侵案 北美館暫緩贊助前往威尼斯雙年展〉(2023/07/03瀏覽)
註3 原文〈拳頭與枕頭的藝術特區—回應九六年台北雙年展的屬性問題〉,藝術家257期(1996.10)
註4 以荒木經惟之名,倡議女學生身體解放者跨校跨時者,多以愛、慾、死亡為議題。相關制裁見〈非常廟宣布解散空間、除名陳文祺、撤案「藝術未來」千萬元補助〉(2023/07/23瀏覽)。相關介入者的實際制裁力,不明。
註5 參見〈台灣藝術圈為何是性騷擾的重災戶〉一文,關鍵評論。(2023/07/17瀏覽)
註6 「PUA」(Pick Up Artist),原指一種追求與說服的話術與心理作戰策略,以助攻略者可以用洗腦方式,從搭訕、誘惑到合意,最後也伴隨著曖昧難解的情緒勒索狀態。這種軟調的、具吸引力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操作,讓另一方不僅沒有受害感,甚至有了受寵的幻覺。
註7 有關「PUA」的防術,普遍概念包括認識自己的權利和界線,拒絕任何感到不舒服或不安的不尋常行為。堅定地表達意願,不需要解釋或道歉,或因對方期望而妥協。如果情況有不安全感,馬上離開施術者與相關場域。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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