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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真相:「單色」的經驗性

簡單的真相:「單色」的經驗性

《簡單的真相:現代藝術中的單色畫》

傳統上,一幅畫彷彿是透過窗戶看到一個微型世界,但紐曼拒絕這樣的傳統。他的目標也不是要依循歐洲教堂、宮廷或學術藝術傳統去創作出宏偉的作品,紐曼和羅斯科一樣,他認為作品不僅只是像歐洲藝術那樣帶有隱喻,它還必須夠大,才能與人的身體建立真實關係,因此,他刻意地讓作品尺寸能與人產生互動。

觀者創作了畫。(註1)

——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1971

1949年,美國藝術家巴尼特.紐曼(Barnett Newman)參觀俄亥俄州西南部的美洲原住民墳塚時,這些墳塚激發出某種頓悟。後來紐曼這麼說道:「這就是藝術行為不言而喻的本質,完全的簡單。」「沒有主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在博物館展示或拍成照片。(那地景是)一件甚至看不到的藝術作品,因此,必須在現場體驗它,一種(這就是)那個空間的感覺。」(註2)紐曼相信,透過有限形式的土石工事使其它的無限空間更加明顯,讓這種完全存在於此時、此地、強烈而無中介的體驗變得可能。換句話說,這個土石工事的「圖像」以某種方式產生了周圍的「背景」,開啟對延伸領域的經驗。紐曼後來說,這種令人振奮的經驗可以概括成這樣一個想法:透過這種特殊的空間組織,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意識到「人是在場的」(Man is Present)(註3)。

巴尼特.紐曼(Barnett Newman)。(圖片取自 www.britannica.com

為了追尋對此強烈體驗的創造性回應,紐曼做出一連串與自我實踐有關的深遠決定。他開始尋找方法讓人們擺脫不必要而混亂的記憶和聯想,以更深入地沉浸在藝術作品純粹時刻的當下。他希望藉此涵育出一種精神狀態,以時間的減速、停滯或永恆為特徵,在這種狀態下,永久性或對永恆的意識會取代慣常的持續感。在暫時克服、停止時空限制時,會體驗出一種延長的時空、一種對當下的強烈體驗。

紐曼透過兩項技術上的創新來實現這個目標。第一個是加大畫布尺寸,使它們更有「環境性」(environmental)。紐曼的作品與同時期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克萊福德.斯蒂爾(Clyfford Still)和馬克.羅斯科(Marks Rothko)等其他幾位美國畫家一樣,都以前所未有的巨大尺寸為特徵。這些藝術家不再為了創作壁爐上的圖畫而用畫架作畫。傳統上,一幅畫彷彿是透過窗戶看到一個微型世界,但紐曼拒絕這樣的傳統;不過他的目標也不是要依循歐洲教堂、宮廷或學術藝術傳統去創作出宏偉的作品,紐曼和羅斯科一樣,他認為作品不僅只是像歐洲藝術那樣帶有隱喻,它還必須夠大,才能與人的身體建立真實關係,因此,他刻意地讓作品尺寸能與人產生互動。

Barnett Newman, 《主教座位》(Cathedra), 1951.(圖片取自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

但紐曼的另一項創新,與其他抽象表現主義者(包括友人羅斯科)不同。他對色彩和姿態採取一種更還原的態度與風格,特點是大面積的平面繪圖和未調配的顏色。他的開創性畫作《太一,I》(Onement, i, 1948)形狀高而窄,塗滿一層單調的暗棕紅色。一條橘色的垂直線把這個均勻的色域從中間一分為二,紐曼將之稱為「拉鍊」(zip),它粗略不均的塗法與平滑的地面形成鮮明對比。兩年後,作品《主教座位》(Cathedra, 1951)有著明顯的水平特質,尺寸也大幅增加。一大片深藍色背景(作品長5.5公尺/18英尺),一條以尺量畫、直邊的白色拉鍊,在靠近中間的地帶將畫面一分為二,在較遠的右方則有一條直接手繪的拉鍊,有些搖晃,且較不那麼鮮明(註4)。對紐曼來說,這些垂直拉鍊的存在極為重要,因為它們既可分割,又可統一平坦的色域,注入動態的張力並強化「現在」的體驗。

紐曼相信,高度還原的視覺語言有種潛力,這樣的信念所蘊含的深刻意義,在其最經典的單色畫作中或許可得到最清楚的證明。1958至66年間,他創作名為《拜苦路:拉馬撒巴各大尼》(The Stations of the Cross: Lema Sabachtani)的系列畫作(註5)。副標題的意思是「你為什麼離棄我?」這是基督在十字架上的一句名言。紐曼認為,他的場域有意識地喚起了基督教儀式,並認為這些場域形成一個世俗的「神聖」空間,亦即,一個擺脫特定宗教教條的空間,但他所暗示的是,各種宗教在傳統上表達出同樣深刻的存在問題。如同他在1965年的訪談中說:「我希望我的畫能像它給我的感覺一樣,也讓人有一種自我整體、自我分離、自我個性的感覺,而同時,他與其他人的聯繫也是分離的。」(註6)

紐曼意識到,抽象藝術有直接引發經驗式反應的潛力,在傳統上,這種反應是聖化藝術的目的;然而,卻無須訴諸於熟悉的宗教圖像和形而上學的辯證,在這裡就可以這麼做。

抽象藝術引發的反應,來自於它們有能力直接把注意力帶到我們與世界的聯繫和互動關係,藉此分散、跨越和填補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正常意識。對於脫離傳統宗教價值觀的世俗現代人來說,如今可以從自己與藝術的關係中獲得這種變革性的體驗。紐曼相信,藝術透過自身內在的資源,可以直接參與、提升我們對世界的感知體驗,從而改變我們與那個世界的關係。在充斥著複雜視覺性人工製品的社會環境中,遇到「空的」框架色域,可以引發特定的新體驗,使人們注意到感知世界中經常被忽視的細節和微小差異。這些「微觀知覺」與減少再現的程度有關——亦即在知覺世界中,被忽視的、未被發現的、模糊的、細微的或被壓抑的面向,包括背景、外圍和各種縮減的、中間地帶的和「無視感的」(visionless)模式的空間體驗。意識到這些細微差別或微觀感知,會使感知精細化,去除雜質或不需要的元素,並進行一些小的調整。

就形式和表演的層面而言,這種微觀感知可能包括開始意識到油漆的濃度和重量、油漆及畫筆和表面接觸方式的多樣性,以及畫布透過畫筆所顯露的紋理變化。另外,還包括了解顏色之間的細緻差異、顏色感知如何因為環境光線條件而產生微妙、相對的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極為細微的感知,使表面上「理想」的單色作品與「單色的」作品之間差距縮小,因為乍看似乎是前者的作品,結果往往是後者。艾德.萊因哈特(Ad Reinhardt)的黑色作品足以說明這樣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正如我們看萊因哈特在1960年到1965年間的抽象繪畫,從遠處看,像一個均質的黑色方塊——一個幾何「圖像」,與它懸掛所在的牆壁「背景」相互對照。但是,當我們移動到一般觀看繪畫的位置時,這種感知效果會隨之轉變成宛如模糊的黑霧或緩慢移動的薄霧。我們在視覺上會感覺到畫的表面有緩慢的脈動,一種不確定的空間性正在融解表面材料的平面性。但如果我們再靠近一點,這種因光線產生的效果就會突然消失。黑暗、濃密的平面成為主導,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光滑、無光澤的表面。這種效果並非完全是主觀性的,因為它是受到直接感官刺激而在視網膜上產生的反應(這意味著,第二章中那位佳士得的襲畫者也會經驗到這種情況——如果他費心看得夠久的話)。此外,它也無法在照片中複製。

在缺乏視覺對比的狀況下,萊因哈特利用了視覺強制性的生理限制。因此,他的作品打亂了與繪畫相關的視覺感知規範。正如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所說,針對這種光學不穩定性顯示,萊因哈特的目標是打開「心靈中的某種後門,一種視覺過程本身會不斷擴展的脈動意識」(註7)。因此,萊因哈特在時間與繪畫交會的過程中,強化了時間的角色。他鼓勵人們更親密的體驗時間,提高對時間順序和持續、秩序和優先性的覺察。萊因哈特的作品以這種方式產生微妙、隨機的視覺效果,藉此有力地對抗了當時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所倡議的形式主義,這種形式主義強調透過瞬間感知圖像的物質表面來消除幻覺。

即使像單色色域這樣看似無趣的東西,也能引起不穩定和差異化的空間閱讀,並凸顯對於形式可動性、位置模糊性和輪廓流動性的意識。如前所述,單色的體驗不僅止於視覺,還包含了觸覺——觸摸的感覺——並且進一步地去關注看與想、在與不在之間的密切關係,以及時間在感知中的角色。藉由這一切的方式,單色可以直接參與此時、此地感知的不穩定性。對單色矩形的思考,讓我們意識到感知、認知機制的潛在特徵,從而了解我們是如何主動構建我們的世界。


本文節錄書籍

《簡單的真相:現代藝術中的單色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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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Agnes Martin, Writings, ed. Dieter Schwarz (Ostfildern, 1998), p. 36.

註2 Barnett Newman, ‘Ohio, 1949’, in Barnett Newman: Selected Writings and Interviews, ed. Paul O’Neill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 1990), p. 174.

註3 同上。

註4 紐曼的作品和萊因哈特的作品一樣,也曾遭破壞毀損。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Stedelijk Museum)的網站在2014年展出紐曼作品之際寫道:「1986年,一名自稱飽受作品抽象性困擾的人,用開箱刀朝著陳列在市立博物館榮譽畫廊的《是誰在害怕紅黃藍 III》(Who’s Afraid of Red, Yellow and Blue III)劃去。這不是紐曼的作品第一次遭到破壞。1982年,基於類似原因,一名學生在柏林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就曾襲擊同一幅畫。九年後,破壞《是誰在害怕紅黃藍 IV》的同一個人,再度用長刀在紐曼的《主教座位》上,劃下長長的五道割傷。」, accessed 30 August 2018.

註5 See Franz Meyer, Barnett Newman: The Stations of the Cross: Lema Sabachthani (Düsseldorf, 2004).

註6 ‘Interview with David Sylvester’, in Barnett Newman, ed. O’Neill, pp. 257–8.

註7 Rosalind Krauss, ‘Overcoming the Limits of Matter: On Revising Minimalism’, in American Art of the 1960s, ed. James Leggio, John Elderfiel and Susan Weiley (New York, 1991), p. 123.

西門.莫雷(Simon Morley)( 8篇 )

出生於英國,牛津大學現代史學士、金匠學院藝術碩士、南安普敦大學藝術史和跨文化研究博士學位。藝術家暨作家,目前定居南韓,在檀國大學(Dankook University)藝術學院擔任助理教授職位。曾於泰特美術館(Tate)、國家美術館(The National Gallery)、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蛇形藝廊(Serpentine Gallery)、白教堂美術館(Whitechapel Gallery)以及卡姆登藝術中心(Camden Arts Centre)等地擔任講者;亦曾協助《第三文本》(Third Text)、《世界美術》(World Art)、《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伯靈頓雜誌》(The Burlington Magazine)、《藝術月刊》(Art Monthly)、《藝術新聞》(The Art Newspaper)、《當代藝術》(Contemporary Art)及《星期日獨立報》(Independent on Sunday)等刊物之撰述及出版事務。他研究的範圍包括現當代繪畫、崇高理論、東西方跨文化研究。其著作《藝術7鑰:從現代到當代,解密20位大師的經典之作!》、《簡單的真相:現代藝術中的單色畫》已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中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