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副刊」近來時常刊出業餘印章作品,仍有繼書法之後鼓勵傳統藝術復興的用意,只是治印不同於書法,是比較需要特殊工具與技巧的一種文人藝術,不及書法那樣輕易,相信業餘的治印者遠少於業餘的書法家。
過去的中國文人大部分都有基本的書法訓練,書法是生活藝術,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印章則是書法的配件,文人的書法到一定程度,覺得可以掛出來了,就會開始學治印。但是治印比書法麻煩,有許多文人為省麻煩,不學刻章,請別人代勞,因此明、清以來產生了不少治印的專家,印章就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然而近代的大書法家,如吳昌碩、齊白石,都兼有治印的本領,其印章作品的藝術價值也很高,為收藏家所喜愛。
方框印章侷限多
十幾年前,我60 歲,開始以書法自娛,寫了一陣子,略有心得,就開始收藏近、現代的作品。收藏,就要面對真偽的問題,而書畫收藏鑑定的第一步就是印章比對。由於翻閱印譜,對印章藝術產生了高度興趣,也很想附庸風雅,自學治印。我年紀大了,工作又忙碌,想拜師學習, 苦於沒有時間, 因此只有土法煉鋼,自己摸索。有一年去北京考察,到了琉璃廠,在一家舖子裡買了一整套的刻印工具,及一些練習用的石頭。回到家裡,每天晚上都試著刻,可是因為不得法,手勁不夠,既辛苦,成品又差,實在見不得人。後來又為籌劃南藝,忙得不可開交,想當治印家的夢想因而破滅。過了一、二年舉家搬到南部,連那套工具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我一度想學刻章,因為在我看來,印章是中國文化中最有趣的藝術形式。實際上,它有很多可能性,也是一種未經開發的藝術形式。印章的起源是封印,自西亞文化中發生,早於我們兩千年。可是西方人以封印的形式流傳,直到近世,雖在形式上改變,在功能上卻依舊,那就是用金屬做成家族或個人的符號,在書信上或信封上,用蠟或特製的封泥趁熱時壓出圖案,乾冷後固定,以證明為某人書寫或認可的文件。西方貴族的戒指就有這樣的功能。
中國古代的封印是自己發明,還是來自西域,恐怕是一筆糊塗帳了。可是封印的文化,直到戰國,與西方並無二致。戰國時期發掘出的印章尚沒有文字,而是一些符號,所以極不容易辨認誰屬。我有兩只戰國章子,一只有很美的獸鈕,可知在形式上已發展出中國文化的特色了,但印文尚很原始,只為類似甲骨文的圖騰而已。
漢代的印章藝術大盛,似乎已經成為官府與地主階級普遍使用的取信於人的印記。印章文字化,而且形制縮小,仍用青銅鑄成。中國歷代出土的漢印,大大小小恐怕以萬計,而且用篆文,與今天所看到的圖章幾乎完全一樣。銅鑄是很麻煩的,文字需要精細的做工才能清晰,不是人人所可擁有。
唐宋數百年間,除了官衙用大印之外,私人印章卻很少見了。直到元代以後改以石刻印,才有印章藝術的復興。
用軟石頭刻印,使治印成為文人、藝術家的工作,而不依賴技術工人,所以石印是一大突破,可惜的是,提倡用石刻印的先驅們只改變了印章的材料,並沒有利用這種材料的優點,發揮更大的可能性,卻號召大家回到漢代的傳統。漢代的一般印章大多是方形,4 個篆字:某某某印。篆字在周代的金文是曲線組成,到漢代刻印則變體為直線,如銅盤字與碑首銘文都是方體,因為這樣比較容易容納在小小的方形框框中。這樣的變體使得印章有強烈的匠人作品的味道,直到今天都沒有改變。
然而我為什麼說印章藝術最有中國文化的意味呢?關鍵正在這個四方形框框上。西方人到了近代就放棄封印,改用簽名,因為他們沒有發明印泥,而西文很難容納在小方框裡。中文是方塊字,所以印章是天造地設的發明,何況中國人書寫為白紙黑字,黑色濃黑深沉的文字,加上紅色的印章,使全篇文字顯得活潑生動。用在西人書寫上,只好用藍色的橡皮章子。
特別值得討論的,是在方框之中安排文字的意義。印章的藝術,治印的朋友們都知道,實在就是在框框中如何把筆劃安排得美觀的藝術,這當然要自方框說起,方框其實是一種空間上的限制。為什麼中國人喜歡這種限制呢?因為我們在處理空間的習慣上先有外框,比如世界上只有中國人建城時先建一個四方框。大家都知道外國人喜歡在河邊建城,少有建城牆者,而我們自古以來就是先在平原上建城牆。這當然是自防護的需要著想的,可是有必要建成方框嗎?可見有了方框,再在裡面安排用途,是我們的空間思考方式。其實建屋也是一樣,雖未必有機會在方形土地上建屋,我們總是先有圍牆,再在牆內建屋,所以幾乎家家都住在高大的圍牆後面。直到學了西方人建屋方法以後,這個習慣才有所改變。我們似乎習慣了在一定的限制之內發揮想像力,不給我們限制,反而不知所措。
在方框的限制內安排筆劃,或安排建築,都要考慮空、實之間的關係。這一點,中國人特別擅長,因為空實相互依賴的關係,也就是陰陽相生的觀念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習慣於看正面同時看負面,治印特別需要有正負一體的觀念。剔掉的目的是成全未剔掉的部分。也可以剔掉不需要的部分,前者就是用其正的紅文印章,後者就是用其負的白文印章。一個真正懂得印章藝術的治印者,必須掌握到正負相生的道理,在治正印時卻自負面思考,反之亦然。
這是很有挑戰性的思考方式,在一個小小的天地間,如何調和陰陽,把握空實相生之美,是千變萬化、無窮無盡的大藝術,一般刻印的匠人只是把文字按照字典上的筆劃,中規中矩放進去就完事了。比較有創意的匠人不過是為某些字選擇適當的式樣,因為自漢代以來,字體就多所變化了。真正稱得上藝術家的治印者,對每方印都要設計,他必須對各種傳統的字體與別體非常熟悉,必要時甚至酌量設計字體。因為有些姓名筆劃太多,實在很難變出花樣。我沒有一個好的印章,主要因為我的名字太難刻了。
從構圖尋求創新
刻印技巧純熟了,毛病是容易甜俗。在大陸主要的城市裡觀光客集中的地方,都有刻印的能手,可以隨點隨刻,迅速交貨。由於熟,刻得都很流暢,只是作品雖很討喜,但不免俗氣。因為便宜,我曾買過幾個大型印章,本希望有能手突破我這名字筆劃過多的難題,可以得到一個我喜歡用的章子,但大多只能做到官章一樣工整,不免缺乏靈氣。有一次我對一位刻印的老先生說了我的期望,他很有把握地要我去轉一轉。半小時後我回來了,他完成了一個兩寸見方的大章,卻被他敲打得邊緣有些斑駁、破碎。原來這是仿古之法,用破損去俗,但這究竟還是旁門左道。真正的藝術家還是應該在字跡筆劃的構圖上下功夫,並尋求創新之道。這一點與書法藝術著實是沒有兩樣的。
治印家也是書法家,只是把字寫在方框裡面而已。第一流的藝術家總是以意想不到的構圖之美感動我們;其次,是運刀時力道的控制所產生的自然效果。如同書法家用筆用墨表現出來的力量,治印家要用刀下的功夫表現他的意念。在過去,藝術界稱呼治印者為金石家,就是因為他們以刀與石為表現工具,相對於書法的筆墨。喜歡治印的書畫家吳昌碩、齊白石,因為筆墨率直有力,被稱為金石派,可知治印時把金、石的剛性表達出來是受到讚美的。齊白石治印的刀法淋漓,刀過帶著一些自然的迸口,好像書法中快速運筆時的飛白,十分生動,這是與刻後敲出破口的效果完全不同的。
我認為印章藝術未經開發,是因為到今天為止,作品大多都太傳統了。由於學習有些難度,大家都停留在以漢印為字,以明清名家為師的階段,不敢有所踰越。當成練習是可以的,但沒有突破就沒有創造,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就呈現半死亡狀態,這實在太可惜了。
印章是一種附屬於書畫的藝術,只是因為它的體型太小,很難獨立。有些金石家把一篇文章刻成大大小小的印章,湊成一個大的畫幅,並不能突破這個困局。其實不要為此煩惱,小而美並非壞事,反而更能與休閒生活相結合。清代以來,「文玩」非常發達,就是因為書房的一些必要用具,如筆架、墨台、紙鎮、水注等,沒有獨立的地位,卻能發展為富於變化的藝術形式,陪著遠離朝堂的讀書人度過愉快的一生。這也是文人於後世「玩」印章的石材與印鈕,玩到忘記印文之美的原因。
電腦已經把書法自生活中擠出,變成一種休閒的藝術。作為書法必要配件的印章,也應該成為未來休閒生活中具有深度的藝術形式。我希望看到未來的年輕人開拓印章藝術的領域,突破方框的界線與字體的限制,創造出各種具有感動力的印章。古人已經利用頑石的切割面為外框刻製閒章,今人應該有更多的突破才是,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
在建築方面,漢寶德於回國初期設計之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等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建築立體派風格,其建築作品屢獲《建築師》雜誌建築獎。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
著有《漢寶德談現代建築》、《漢寶德談藝術》、《美感與境界:漢寶德再談藝術》、《金玉藝采:漢寶德談文物》、《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邁向繆思:漢寶德談博物館》、《寫藝人間:漢寶德談書法藝術》、《繆思意境:漢寶德再談博物館》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