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月亮女神塞勒涅(Selene) 的魔咒讓牧羊人恩狄米翁(Endymion)陷入長眠,好讓她能擁抱著他,並且發出這句永恆箴言:「既然你躺著,我們也可以性交吧。」幸運的是,有幾幅關於這場邂逅的畫作存留著,以證明它曾發生過,我們也能從前例中學習。在這方面,同樣應該研究一下關於朱迪思與赫羅弗尼斯(Judith and Holofernes)的畫作,此處的睡眠提供了斬首的機會。
假意的睡眠作為一種誘引模式:隨意對我做你想做的事吧,但我並未擁有自身意識。我可能是在做夢。我可能只是吞了顆退燒藥,然後把頭枕在你的膝上睡著了。許多人都知道,有時一個人的手會在睡眠中抽動。躺下時小心地把手放好。就像一朵玫瑰的生成是基於各種型態發生的範疇,這些範疇的生成則包括蜜蜂或其他播粉昆蟲的知覺器官、物種與種類間的交互能力,以及植物培育者的美學與能力等,每一項特殊的誘引都各自發生,即是只是為了受誘引與誘引方兩極之間的交會片刻。睡眠,無論是假意或是其他,都在這齣劇碼中扮演自身的角色。但請記得,這類行動很少會在火車上或短程飛行上成功進行。
延續著這層問題,波拉泰可(Taras Polataiko)所策劃的表演藝術《睡美人》(Sleeping Beauties)由連續的女性表演者組成,她們盛裝穿著象牙色調的聚酯纖維長袍,在一座白色絲緞的高台上誇張地擺出公主式的睡姿,每天輪班兩小時。薩悌(Eric Satie)的〈玄祕曲〉(Gnossienne)錄音播放在空中,攝影機同步記錄著整場活動,凡年滿十八歲的參觀者,只要能夠出示護照、並且看起來沒有唇疱疹的話,就能夠簽署一紙合約,承諾若是表演者在被吻時醒來的話就要娶她,而後者也同樣簽署了對等的合約。它之所以成為轟動一時的媒體事件,是因為它以如此簡明的方式,混合了關於婚姻、命運、直覺、愛情與機遇的不安感和膽怯的盼望。當然,當睡眠者如同一種膏藥般,吸引成列的男性前來,在賭注上展示出自身的盼望、直覺、感性與英勇時,其中一名表演者竟在另一名女性的親吻下睜開雙眼,作為媒介敘述的整場計畫就在此刻達到絕佳的高潮。睡眠,或是對於睡眠的想像,透過將自身提供為一種物件,推動了誘引成分,而在此處更是包裝在一只想像的合約界線之中。
在撫摸、輕舐、親吻或在部分的吸吮下慢慢醒轉,似乎是種完美的形式,其中愛情或快感的片刻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來回,無法區分兩者,也因此確認了它的完整。而作為一種逐漸恢復意識的形式,沒有人反對它的美好,因為在所有可能的模式之中,這可能是最受人喜愛的。人在沉睡中由於恍惚的關係,基本上至少是純真無害的,或者至少具最低限度的攻擊性,如果不是嚴格索求的話,在沉睡中被愛,似乎有可能比醒著時更常出現。但這很複雜。在沉睡中被性交,敘述了不只一個的糟糕故事(例如拉里克拉克的電影《衝擊年代》中令人不舒服的結尾,或是由W小姐對朱利安.亞桑傑﹝Julian Assange﹞提出的指控)。
這種醒轉方式為何具有完美潛能的原因,是因為在另一個人類的動作下,從一種狀態被拉到另一種狀態中,大多時候當然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動機和奇特的好意方面,這另一個人類畢竟是和自己一樣怪異組裝的。在這種愛慕中,可能引發一種責備:你為何還不醒來,開始對我有慾望?在幾乎沉睡中的意外性交,在夜間激起,兩人多少都來到一種「不明究理」的交纏狀態,這種狀態出自於愛意,由於多元的熟悉感和慾望、由於對探索的渴求,各自的接合處因此昇起,像這樣發生在不只一種意識狀態中的性交,就和醒著時候的一樣,美味。
這類事件屬於從睡眠中的不動狀態轉移到受刺激狀態的層面部分,但這種時刻中的快感則是有關於巴塔耶所主張的宗教乃根源於內在知覺。在此,動物被視為能量、感知、力量等的瞬間推進力,如同水中之水,這和萊布尼茨的單子論之間產生了共鳴,因為從這生態觀點看來,每個生物與另一個生物的區別,不過就像是或多或少強力的感覺物質波動。在這種時刻中,大腦從其主要角色上獲得解脫,不再作為掌管睡眠狀態的器官,也不再掌管清醒狀態,以便趕上與他者的內在關係。主格與受格的文法或許會派上用場,可能作為概念上及人際上戀物的閃現,也可能作為通往更加意識不清或無意識之物的過道。
在巴塔耶的看法中,動物是處在無生命之物與人類之間的一種含混連續體,與世界切離,又仍在世界之內。對人類而言,動物的內在性是自我顯明的,有時像是節慶時的暫時混淆,黑暗的、豐富的與慾望的集體混沌,掙脫進神聖的地帶,巴塔耶將之視為與這種內在性的「友好和解」,這也奠基了整個社會。在這種對節慶的反思中,人類與物體間的連續體受到詳細討論,但卻帶有某種程度的危險:「作為人類,不可能不同時作為事物,而要逃離事物的界限,也不可能不返回動物性睡眠(animal slumber),這些不可能性所拋出的問題,在節慶中獲得有限的解答。」
此處,動物的狀態被視為相等於人類的睡眠狀態。睡眠並不是作為一種非狀態,而是作為動物性的形式,替代著節慶的形式或是獻祭的形式,這些形式本身則受限於意識的審慎之中。
關於這種動物睡眠的比喻,是否有些過於同質性呢?人們都知道,不同種類的動物,例如昆蟲或魚類,都有不同的睡眠模式和類型,或是相較上比哺乳動物更少的身體與神經活動狀態,而在哺乳動物之中,作為獵物的物種又和捕食動物在睡眠的時刻和長度上形成重大差距。睡眠,就像知性和其他生理學的特徵一樣,會隨著生態脈絡而發展:多少更適合、多少更攪擾。因此,在人類和概括性的「動物」之間,還有其他的連續體。尼采思想中的不同動物形象,是種對生命中能量與能力令人振奮的力量展示,這樣的展示意味著某種程度上在其中進行評價與區別的能力,而林基斯(Alphonso Lingis)在他清晰的評論中,指出尼采的動物並非作為先在人類特質的擬人化垃圾場,而是作為吸引子,將人類的發展帶向牠們自身示範性的美好能力(virtú)。從觀察動物的動作而啟發的不同功夫招式,或許是這方面的例子。查拉圖斯特拉藉由鷹與蛇的聯繫,獲得了自尊與智慧等特質,而其他居民則自行整合,按照農業及其他方式,按照牛隻或魚類,按照其中意味的各種居家或野外類型。
性本能作為一種召喚出動物性的形式,也同樣作為一種能力,就像磁鐵和鐵屑之間的互動一樣,不過,我們應該感激地注意一點,有另一種較無法預測的、與睡眠結合的方法,也是發明、引出和走向新動物性形式的方法:在生成中的虛擬物種,由睡眠、慾望和令人振奮的生理機能形成。在睡眠的邊緣,性產生了一整個雨林的動物性,以從中學習、發現自我,或是滋養當中生成的能力。在沉睡時,動物性發現並影響著這曾被稱為人類的物種。
在地底下的沉睡戰士,等待在危急時刻捍衛家園或人民,如同代表人物丹麥王霍爾格(Holger the Dane)或亞瑟王,這樣的形象如今在某些人的信念中仍獲得迴響,他們認為列寧不過是睡在他的陵墓中,等待著革命群眾之吻,睡美人等待著無產階級的王子。在革命這種解決危機的例子中,帶來了其中英雄的復甦。於此同時,為了列寧這超越歷史的睡眠而負責維持其正確化學狀況的國家機構,衍生成了一所私人公司,隨時預備為政治性防腐處理的全球市場效勞。
這種必須參與在歷史重要時刻的威脅,更別提從睡眠中被喚醒以反轉一切的例子,這在《李伯大夢》(Rip van Winkle)的故事中獲得巧妙的規避,李伯在卡茲奇山(Catskill)的花叢間魔幻地陷入多年的睡眠,他於是逃避了美國獨立戰爭以及家庭生活的痛苦。這是一道天賜良運,但這也讓他變成不合時宜的時代錯置者,他聯繫社會的肌腱韌帶早已撕裂。一個人被迫陷入睡眠,並且結合著自身的時光醒來。這個故事意味著,懶惰與魔法作為一種與歷史咒詛脫節的方法,將會使我們孤單:但人卻的確有可能有這樣做的性情。
這種被吻醒的情色期盼,在童話故事《睡美人》將這樣的幻想和作為義務的吻並列,將慾望和機運綁在一起。沉睡的少女,以及在她周遭確保她不被喚醒的荊棘、藤蔓和逐漸凋零的花朵,這樣的形象接近於溺斃的奧菲利亞。森林的熱切植物伸展而出,吸收了人物,她的臉孔維持到最後。但這些植物遲疑了。睡眠者被迫睡著。
唯有在誘引中她可能起身,但只有當她對那位獻上醒轉之吻的人敞開心房,她才能再度獲得正常的性格,從抹除她個人中介的殘酷沉睡戲法狀態中離開。有人可能會說,無論何種方式,她都注定要喪失自我。如果繼續沉睡的話會不會比較好?
慾望的力量征服了意識和「考量過的意志」,即使在清醒時也處在一種超越自我的狀態,處在被性慾狂喜的力量和能力征服的愉悅中。要在睡眠時藉由魔法力量進入這樣的情況或期盼,是種不可思議的狀態。睡眠和性慾的抽搐都是逃離正常自我的暫時方法,如此一來,它們在自我的建立與規範中可能成為重要的資源。
這種時刻的變化版,也會出現在當人從睡眠中醒來的現象,人還在重新組裝,以進入適當的對應體系。空間與時間的範疇,在一個人當中經過區域化,表述為地點和記憶,但當它們完全輸進意識主體之前,有段暫停的時間。這是一場知覺的遊戲,在需要凝結成自我的方面,身體表面的器官仍須在其中重整行伍。
作家、英國倫敦大學文化研究教授暨文化研究中心所長。以媒體理論、軟體研究、批判理論、文化研究,以及當代小說而聞名。他是《邪惡媒體》(Evil Media, 2012)一書的合著者,《軟體研究辭典》(Software Studies: a Lexicon, 2008)的編輯,以及期刊《計算文化》(Computational Culture)的共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