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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文體的當代變異與觀察

藝術文體的當代變異與觀察

Contemporary Variations and Observations on Art Styles

當代的「藝術文體」時常可見把各種目標混在一起,我們既要概述作品,又要闡述作者心情與動機,然後還要與作品發生一種有機的聯繫,並且要具有一種學術性,做得好當然是很厲害,一兼三顧。做不好就是三頭皆空,既沒有摘要的簡潔,又沒有自述的真摯,也沒有作為作品的彈性與學術的嚴謹。

有一種展覽文字,用了很多專有名詞與理論,用字遣詞彷彿具有文學性,可是讀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講了些什麼,心裡油然生起一陣空虛與憤怒。對於這種文體的批評與嘲諷很多了,網路上甚至有生產藝術論述的AI。但奇怪的是,這類文體並沒有消退,我自己回顧我過去展覽的自述,也不免帶著這種裝腔作勢的調調,感覺非常羞愧。這說明藝術文體的出現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有更結構性的因素。

第一是當代藝術越來越趨向於學術專業,這有許多跡象可尋,例如藝術家聲稱自己在做研究、邀請學者擔任評審,或是創作涉入大量學術課題等等。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出現了一種類學術的藝術文體也不足奇。再者,當代藝術已經脫離了實體的階段,而邁向了一種語境的藝術。所以在當代藝術中,創作自述已經不是摘要或是宣言的功用,而往往被想像成一種作品,與其他實體作品要發生關係,或是提供實體作品一個抽象的脈絡。

這造成文字的目的變得更為模糊。第三,大部分的藝術文字並不是針對「一般人」,而是小部分的圈內人,包括師長、同儕、審查計畫的長官或是藝術空間的負責人。這些人也許品味有高下之分,藝術的見解也不見得相同。但是相較於整個社會,這畢竟是一個小範圍的社群,因此語言也難免走向封閉。第四,許多展覽文字是為了投徵件或是補助。這不免導致文字要具有一定的體例。綜合上面幾個因素,一種結合論文、創作與計畫書的藝術文體就出現了。

使用AI算圖程式Midjourney,針對本篇文章中的部分關鍵字所算出的圖片。(本刊資料室)

學術理論滿天飛

這種藝術文體有幾個不好的影響,首先,藝術文字加入大量學術詞彙,諸如建構、脈絡、反思、向度、維度、外延、趨力,如果這些藝術文字真的就是如同學術一般,是一種問題意識的說明,或是研究回顧,那也沒有問題。但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真的在進行這些工作。學術詞彙在展覽文字當中很多時候是被去脈絡的使用。所以詩意不是詩意、靈光不是靈光、空間詩學變成空間的詩學、刺點變成刺激眼球的點。

如果藝術文體只是不精準的使用學術語言那也還好,當代藝術大可宣稱他們是在進行一種非學術的書寫。問題是當學術概念進入藝術當中,創作常常被淪為一種反思、倡議學術議題的手段。我們常看到這樣的展覽文字:「近年來,某某關注XX跟XX的脈絡,致力從XX的XX梳理XX與XX的關係,追索其中的XX與XX意涵。」XX可填入:社會、身體、全球化、國族、關係美學、後殖民、人類世、家族、消費社會、女性主義、結構、後結構、政治、個人、歷史、生命。

使用AI算圖程式Midjourney,針對本篇文章中的部分關鍵字所算出的圖片。(本刊資料室)

關鍵字導向

第二個問題是關鍵字化。這幾年來藝術關鍵字如過江之鯽,有一陣是人類世、有一陣是田野、有一陣是XX作為方法、有一陣子是身體感、有一陣子是賽伯格、還有一陣子是系譜,但是這個大家可能都忘記了。人們常常批評這些都是一窩蜂,但是其實正好相反,這些關鍵字之所以成為關鍵字,是因為背後有學術研究支撐。所以問題不在於這些東西是不是淺薄,而在於這些東西都是由學界所發動的。而這個趨勢還會繼續這樣下去,學界丟球,藝術家頂球。其實不是不能在藝術跟學術之間維持一種拋接的關係,但是這個拋接應該是雙向的。而不是大家看著藝術家如何把學術概念演示的很好,就像某種生物把球頂得很棒一樣。

如果我們進一步檢視這些關鍵字,我們會發現背後瀰漫著一種技術樂觀主義(techno-Pollyannaish)。我們期待當代藝術採用一些新技術,同時要是一個可以持續探索、發展的項目。但什麼技術可以被稱之為新技術呢?譬如有一個畫家發現了一種新的筆法會不會算新技術?感覺起來就不太會。再者,什麼樣的藝術可以被視為有發展性的?表面上大家都說不設限,但實際上太過於個人的作品在此標準下就會顯得有點格格不入。這些都說明所謂藝術的關鍵字並非一個中性的、毫無偏見的現象。

代寫與抄襲

藝術文體最不好的影響,就是出現代寫或是抄襲的事件。為什麼藝術家會找別人幫忙寫創作自述?我們常常可以聽到下面這一些辯詞。

1.「作品還是我做的」

很多時候藝術家覺得實體的作品才是作品,文字論述只是實體的裝飾,所以找人代寫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是論者忽略當代藝術事實上就是以計畫為作品,大家不都說自己在做計畫。在這個意義上,一個計畫框架、概念的提出其實就是「做」作品的核心,而不是投入的心力與時間。把計畫交給別人寫,其實就是把這個核心的部分交給別人做。

2.「這是團隊合作」

確實很多藝術都是團隊合作。譬如拍電影,導演也不用自己寫劇本。但是創作自述不是劇本,創作自述是導演如何調度劇本,是導演拍片的核心概念。導演無論怎麼樣強調分工,也不會把這件事交給別人。除非今天創作自述並不是作為作品核心概念的表述,而是作品的一個環節,譬如用來申請的文件,那委託他人我覺得就說得通。

3.「只是請別人整理作品的脈絡」

創作自述跟脈絡建立是兩回事。之所以創作自述變成脈絡的建立(無論是自身脈絡的爬梳,還是學術脈絡的定位)這是當代藝術模仿學術體例的結果。就算創作自述要寫脈絡,創作者應該有一種「藝術的」脈絡。而不是仰賴研究者依據藝術史或是傳記學的邏輯整理出一種學術的脈絡,然後拿來當成自己的脈絡。

4.「就是修飾文字而已」

這沒有問題,那就口述整理一下就好,不要表面上說潤飾,但是實際要求撰文者又要研究,又要爬梳,又要加入理論。而且說到底,要把文字修飾得通順其實本身已經參雜思力在其中,這固然不一定是創作的核心,但是也不是「而已」可以概括。

5.「不自己寫創作自述是因為想要專注創作」

這有點倒果為因,就是因為創作者自己不處理理論、議題、研究,所以就不會把這些東西轉化成創作的內容。然後才因此覺得理論、議題這些東西都不是創作。本來創作者也可以媒材作為創作的主體,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帥氣一點,自己寫幾句,又或著什麼文字都不寫,標題就無題。

6.「這樣徵件、比賽才會上」

為了生存我沒話說,上有所好,下必察焉。但是如果明明有那麼多創作自述是代寫的,可是我們又根據創作自述來評選。那就只有二種可能,一是評審吃這一套,二是評審不吃這一套,但是仍然把創作自述當成一種資格,或是公文的手續一樣,我不知道哪種比較慘。

使用AI算圖程式Midjourney,針對本篇文章中的部分關鍵字所算出的圖片。(本刊資料室)

結語

展覽文字本來有很實際的目標,譬如有時候是作為作品的摘要,方便評論者、收藏家或是策展人掌握作品的座標;有時候展覽文字就是作者想說些內心話,像是演唱會的開場;還有些時候創作自述就是作品的一部分。這時候清楚或是好進入就不是必要,能不能與作品互文也許更值得考慮。還有的時候,文字是一種研究的導論,裡面包括研究回顧、動機與方法。但是「藝術文體」把各種目標混在一起,我們既要概述作品,又要闡述作者心情與動機,然後還要與作品發生一種有機的聯繫,並且要具有一種學術性,做得好當然是很厲害,一兼三顧。做不好就是三頭皆空,既沒有摘要的簡潔,又沒有自述的真摯,也沒有作為作品的彈性與學術的嚴謹。

當這種藝術文體成為一種當代展覽必備的規格,它就形成了一種話語的權勢,讓不嫻熟這樣文體的創作者或是策展人心中備感焦慮。彷彿不那樣書寫,展覽就不具有一種樣子。這是那些拗口的展覽文字之所以會出現的根本原因,就像如果西裝成為一種正式的象徵,那不管天氣多熱,體態是否合適,我們都會在重要場合硬著頭皮穿上去。而如果我們家裡沒有這件西裝,我們就會想方法設法去「借」一套來,反正平常我們也都不穿。

汪正翔( 29篇 )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Boston)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 。看得見,會按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