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場儲回大地的「碳中和」當代藝術環保大戲,在荒腔走板的「先砍樹林再種樹苗」的計畫執行中,無情、赤裸且殘酷地揭露了,當代藝術中那許多充滿吉軻德先生理想性的社會介入,其蒼白、空洞的內在真實。然而,或許更為殘酷的是,後續相關計畫人士與單位一連串的回應,那僅僅只能高舉「概念」、「跨域合作」、「相信專業」等高尚卻又飄忽的口號,來回應真實社會、專業人士以及當地住民的憤怒時,這看似「高尚」、「赤忱」的發言與回應,實則暴露了「當代藝術」內在的真實危機。
在這個藝術介入、跨域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的年代,或許當代藝術工作者,真正必須嚴肅地體認:僅僅依憑單純的「概念」生產,意欲真實地去進行某種專業領域的社會介入時,不僅早已不敷應付這個專業領域日益精細且專業知識生產以指數成長的時代,甚至可能連「概念」都不是自產而是挪用、採借的概念,並且這些被當代藝術圈挪用的「概念」,從某個角度上說甚至不是新奇的,而是帶有過時成分的存在。
以儲回大地的「碳中和」概念為例,這個將「二氧化碳排放量(權)」當成可交易、販售的商品的概念,源自於對於實現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遷綱要公約》目標的可行方案,隨後在1997年《京都議定書》成為了國際上的某種共識,並且開始進行二氧化碳排放量的交易。要言之,「碳權」、「碳中和」乃至於「碳交易」在這個世界的期貨商品交易上,早已存在了20餘年,更有甚者歐盟、美國、紐西蘭甚至中國都存在專門進行「碳交易」的市場,一如美國那斯達克綜合指數(科技股票市場)或西德州原油指數(能源期貨市場)。「碳中和」從來不是一個新穎的概念,而一旦當代藝術要引入對藝術世界的生產機制,進行碳交易的討論時,必須說1992年的流行曲《Sometimes Love Just Ain’t Enough》似乎十分合襯地勾勒了儲回大地的真實問題所在:Sometimes Concept Just Ain’t Enough。
撇開對於實際計畫執行的荒腔走板、事件當事人的回應所引發的後續意見聲浪,乃至於藝術家機制中的權力、人事、派系、政治…等當代藝術世界裡的內部性問題,或許更值得省思的還在於,在這個藝術高舉著「跨域」、「共創」以及社會參與與介入的時代,藝術工作者應該如何去面對每個龐大、精深且不同的專業領域世界,以及,如何更為有創造性將這些專業知識引入並串連起尋常社會生活,從而產生新的意義。
一、以實驗之名
如果說「跨域」是當代藝術的主要趨勢,那麼「實驗」絕對是這個趨勢裡最鮮明的姿態,任何有別於以往的嘗試,都冠著「實驗」之名,彷彿只要是「實驗」,那麼任何天方夜譚般的奇想,都擁有了在當代藝術學術理論及研究上的合法性。在此,姑且不論關於「實驗」在專業倫理學上的探討,直接討論「實驗」作為當代藝術實踐的態度。可以確定的是「實驗」這個方法絕對是援引自然科學的方法,從某個角度上看,科學的確是透過「實驗」將各種理論想像,在實驗中完成實證的可能性,而只要能設計出實驗方法,各種科學上的理論奇想亦似乎都可以獲得合法性去嘗試,例如尋找外星生物的SETI計畫。
儘管「實驗」似乎合法化了各種理論上、概念上的奇想,然則,真正重要的並非這個合法化的身分,而是「實驗」始終是必須面對失敗的,並且持續正視且檢討每個失敗環節的過程。甚且,可以說「實驗」更為重要的並非進行實驗的過程,而是進行實驗之前與完成實驗之後。對於概念如何可能的各種技術討論與流程設想以及實驗結果的各種檢討與分析,才是「實驗」最有價值的地方。簡而言之,實驗的價值在於:「對的清清楚楚;錯的明明白白」,而這一切都完全建立在對於「概念」核心意義及知識內容的深切認知並且身體力行上。科學之所以前進,絕對不是在研討會上完成的,研討會可能只是某種成果或概念被實驗的結果分享而已。
從許多藝術實驗的案例上看,當代藝術採取「實驗」這個態度,其主要聚焦於計畫執行的「合法性」,卻欠缺了對於實驗之前與之後的承擔與認識能力。甚至,多數案例都不存在任何執行前的變因與干擾因素的探討與研究,更遑論承認「實驗」失敗並檢討失敗的原因。而如果,藝術的發展必然地會擴大與其他專業學門的交集,那麼,或許必須將正確認識「實驗」的態度與方法,視為任何相關計畫執行(或實驗)的基本要求。
二、專業倫理
如果說「實驗」是協助當代藝術在「跨域」的說法中取得合法性的某種「技術性知識」,那麼必須說,真正涉及社會大眾、環境與生命課題的,或許還在於「實驗」自身的專業倫理學問題。要言之,「實驗」絕非僅是一個實驗室裡一位或多位瘋狂科學家,任意耍弄機械手臂、隨意添加藥物並且拿起針筒在猿猴身上打一劑超級DNA的電影誇示戲碼。每一種科學化(可以量化分析質性及使用運算式詮釋現象的學科)的專業領域之實驗或計畫,都存在著其標準的倫理學評鑑機制與過程。
以儲回大地這個計畫為例,或許,其真正引發爭議的恰恰是對於「專業倫理」認識的高度欠缺,並且在計畫執行過程中,放棄了思考整個計畫執行過程的可能專業倫理爭議。如果藝術的介入僅僅是一個「概念」的提出,那麼,這個態度中同樣的犯了一個嚴重的專業倫理錯誤:難道專業領域裡無法生產新穎的概念,需要當代藝術來指導?這並非知識的傲慢,而是無知的傲慢,而如果這個計畫是藝術計畫需要邀請專業領域來協助「概念」的實現,那麼承擔相關計畫的實驗倫理責任便應該是藝術單位。然而,可以發現的是藝術圈不僅對於林業相關專業知識的認知以及碳中和概念本身的認識十分稀薄,對於執行計畫的專業倫理議題,同樣採取事不關己的態度。參與專業倫理討論與執行和大眾之間的專業倫理溝通交涉,或許正是藝術圈唯一可以參與的面向,特別是當科技技術專業付之闕如時。
三、 創意的撤退
如果說,藝術圈存在著一個絕對自豪的特質,那麼關乎美學的「品味」可能還要排在「創意」後面。而如果「創意」作為藝術工作者最為自豪的特質,那麼,或許當代藝術中最大的危機還在於「創意」的持續撤退以及創造性生產、批判的喪失。當一個領域僅能不停地援引:拓墣、量子纏結、基因複製、程式編碼、蓋亞…等不同領域的專有概念名詞時(儘管可能不清楚其真實意義),真正顯現的是,藝術自身概念生產能力的欠缺。更有甚者,當這些概念被援引後藝術並不真正地工作出一個反思與挑戰性的質疑,甚至更為超越性的視野時,那麼同樣地顯現了藝術喪失了開創性的洞察與想像能力。
以「碳中和」這個概念的實現方式又豈是僅有種樹一途而已,更不說研討會的印刷和交通、飲食…等全部是增加碳足跡的過程,然而,藝術圈竟然無法提出一個更具有洞察或者創造性的「碳中和」計畫。一方面這顯現了藝術單位與參與者對於「碳中和」概念的相關知識的欠缺,同樣地也缺少對於各種「減碳」策略及技術的資料搜集,自然而然地也就難以真正生產出具洞察力與反思性的藝術策略並藉以介入「碳中和」的概念中(僅僅是將台北市政府屋頂進行灌木園林綠化,省下的電及生產的氧氣與吸附的二氧化碳,大概也足夠逐年償還雙年展生產出的二氧化碳,就不提高架橋橋墩綠牆…等等)。與此同時,更選擇了一個容易操作且具高度道德話語權的「宣言」簽名活動,儘管這樣的宣誓根本只是「好爹油」少女般的無用口號。恰恰是「創意」的撤退,凸顯了當代藝術的真實危機,藝術在此剩下了虛有其表的提出口頭禪般的蒼白「口號」。
在「知識」成為藝術創作材料的當代,可以確信的是僅有「概念」是不夠的,真正具有力量的是實踐或實證「概念」的工作,而藝術工作者更該思考的是面對專業知識和技術時,能夠提出怎樣的洞察與創造性的回應或策略,特別是當「概念」是既有的存在時。而這一切或許還必須從誠實的學習概念的知識內涵與情況、接受並承認實驗失敗的常態、尊重各種專業倫理的規範開始。唯有真正的認識,才能真正出現創造性的洞察與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