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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聚焦花東創作社群新網絡
社群創生藝術:部落、創作營、藝術節、藝術村、劇場、工寮、實驗場(上)
社群創生藝術:部落、創作營、藝術節、藝術村、劇場、工寮、實驗場(下)
花東藝文空間,抽樣與現況 (2016-2023)
重航海洋的文化行動——造船作為一種方法
園區流標了,然後呢?文化中介組織如何救花創?
部落、藝術季、公路,在花東實踐策展所面對的場域,往往與西方建構的大寫「藝術」觀念有很大的不同。與國內西部城市的美術館白盒子策展相比,許多策展研究者更關注著近年來花東策展實踐裡的場外(Off-site)與場造(Fielding)實踐。
在本篇文章裡,我們邀請了四位目前活躍於花東各地的策展工作者。在展覽之外,他們往往具有創作者與行動組織者的身份,內容有高比例的是將地方上的勞動者、研究者、文化工作者、工藝創作、表演者與藝術家日常社交的網絡進一步平台化,逐年吸引其他城市與國家人們參與實踐的方法。這或許與花東策展並無美術館機構典藏系統、藝術學院學術研究與發展資源的不足,以及跨單位、跨局處的複雜資源源頭有關。
策展人要像Lukkus-Kaxa’那樣,不是一個需要先被突顯的位置─東冬.侯溫
因「Phpah藝術聚」、「2020年Pulima藝術節:路折枝」與「遊林驚夢:Hagay Dreaming」等展演的串聯製作,近年來,除了藝術創作者、表演工作者、慕谷慕魚發展協會理事長、兒路藝術工寮創辦者之外,東冬.侯溫(Dondon Houmwm)還多了「策展人」這一頭銜。面對「作為策展人」這一題,他首先強調:
「我的所有生產,包含創作、製作、行政、策展,以及生活在部落,都是溪流裡面的一滴水,它們會匯入河中成為整體,所以我不會去突顯或是強調我屬於哪一個角色。策展人不是我特別想要去成就的一種身分。毋寧說,我只是在某些時刻必須要站在那樣的位置上,有些事情才會成立。」
「基本上,我只想策畫跟祖訓Gaya、銅門部落或兒路藝術工寮有關的內容。從最早以表演藝術為主,直到開始思考傳統工藝的第二生命、部落裡的閒置或廢棄場域,與正進行中Gaya的當代轉身術研究展覽計畫。是因為這些都與我密切相關,我才能夠擔任策展的角色。」對東冬而言,一個理想的策展狀態是需要深度理解創作者、藝術社群或特定命題的脈絡後,再順應其中的紋理去構成彼此的承接關係。

「我認為策展人要像Lukkus-Kiki上的貝珠那樣。」在太魯閣(Truku)文化裡,一件莊重的「貝珠衣」(Lukkus-Kiki),是經過嚴謹縝密的取材染色、織就圖紋後,老人家最後再縫上流蘇狀的貝珠或鈴鐺。時至今日,許多人都認為貝珠衣之所以貴重是因為那些貝珠,但一件貝珠衣之所以具有靈力,其實是因為從最初的種植苧麻、刮麻取線、整經織布等過程,都是在極其專注、慎重的狀態下被完成。也因此東冬認為,策展人在面對展覽時,也需要非常清楚明白、甚至去照顧到所有看似基礎的條件。而當作品在展演所提供的脈絡中被重新閱讀而鮮活起來時,就像是貝珠衣被族人穿上之後,在走路擺動的過程中,我們最後會注意到那些精湛的圖紋,同時也理解了貝珠所構成的紋理。
而同時身為創作者與表演者,在參與過多次他人策畫的展演之後,因「小說:雙城計畫」展覽而受邀至澳洲伯斯的經驗,是他個人很欣賞的一種策展關係。過程中除了感受到策展方的嚴謹慎重、照顧細節之外,由於團隊整體是建立在對等且強調對話的溝通模式上,這讓展演內外的交流互動不需要以策展人為樞紐或中心。「我到很後來才認出誰是策展人,但這一點也無損我在過程中的工作狀態與交流深度」,在這樣的關係裡,策展人並不會被認為擁有最主要的詮釋權或發言權,而展覽過程中的所有對話,才會真實、輕盈、自然地發生。 (文/黃瀞瑩)
由下而上創造藝術舞台,雙向累積臺東的藝術能量─李韻儀
促成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的靈魂人物李韻儀,今(2023)年也以「南迴藝術季—夢迴南方」的策展人身分跟大家見面。約莫在20年前,她只是為了研究當代原住民藝術來臺東做田野,沒想到就此愛上臺東並落腳。2004年經營「女妖在說畫藝廊」,2005起與交通部觀光局東部海岸風景區管理處合作,將藝廊遷至「月光小棧」。她透過空間經營、策展實踐、研究出版等,長期參與和觀察臺東的藝術生態。她認為相較於白盒子展覽的規劃思考,臺東有更多的展覽是和在地地景與生態緊密交織,並從民間力量的集結,由下而上地轉動公部門思維,促使其創造藝術舞台,雙向累積地方的藝術能量。
李韻儀回憶起初來臺東的時候,這邊的藝術活動還比較像是在邊境外的社群活動,但近幾年場域型的藝術活動影響力越來越大,也穿透不同族群,甚至公部門資源直接反映在挹注地方的成果,像是臺東縣政府將公共藝術的基金拿來做「南迴藝術季」、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水土保持局的「縱谷大地藝術季」、 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的「森川里海溼地藝術季」等。這些局處最終目的也許不同,但橫向連結的網絡在2015年後為臺東創造源源不絕的藝術舞台,且是有規律、有週期、延續性發生。
同一時間點,又受到日本瀨戶內海國際藝術祭,與越後妻有大地藝術季成功經驗的啟發;以及蔡英文政府上台後,積極在中美之間找到突圍的可能性,試圖發展與南半球國家的連結;再加上高雄市立美術館當時館長李俊賢館長期耕耘南島論述;更貼切的可能是臺灣人多年來始終焦慮的身分認同等問題,都間接促使官方朝向這樣的文化政策發展。
不過,李韻儀認為除了官方資源挹注外,有一群更重要的力量是發生在在地的藝術社群,首先值得注意的也許是在地藝術家們本就習於向海邊、山林取材進行創作,再來就是2002年初的意識部落,有一批人自發性地於金樽海灘聚集、創作、生活三個月,實踐一種集體認同與藝術創作的社群,雖然作品最後全數送給一個颱風,但某種集結的力量已經發酵,當然還有「陳明財事件」、反美麗灣運動、以及長達多年的還我土地運動等交互捲動,都讓公部門意識到地方藝術社群的創作能量與感染力非常巨大,臺東也逐步發展成一種非純粹白盒子的、獨具特色的場域藝術展演型態。(文/陳思宇)

文化官僚反而把文化的路走窄了─吳淑倫
若細數吳淑倫的經歷,不難想像她在策展中所認知的文化範圍為何這麼廣。
擁有馬卡道族身分的吳淑倫年輕時從護理專業,輾轉向畫家楊昇鴻學畫、向玻璃藝術家許金烺學習琉璃珠燒製之後,長期投入排灣族傳統文化研究及陶珠創作。自國立東華大學民族藝術研究所碩士畢業後,曾於竹圍工作室擔任駐村藝術家,而後參考竹圍的駐村經驗,回到臺東縣嘉蘭村成立曙光藝術工作室。而後幾年擔任不少花東在地藝術節的計畫主持人,也參與2018臺東工藝設計駐村交換計畫與臺東設計展的策展。前年開始,她也成為國發會地方創生東區辦公室協同計畫主持人。
吳淑倫策展經驗裡面對到的多元與混雜,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花東文化資源並不局限於單一局處的這個現象。如果單就花東二線的政府文化處資源,其實很難造就如今花東地區「滿是藝術季」的活動景況。很多時候是由東部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林務局、文化處、水保處、觀光處等跨局處的資源在策劃藝術內容。吳淑倫認為,這與花東民間藝文團體與地方公部門平常有密切往來的這點有關。

「公務員也往往都是在地人,對這裡的環境都很關心,因此在看見像金樽意識部落、都蘭糖廠咖啡廳那樣的藝文群聚之後,逐漸地開始與在地藝術工作者們往來,並且提出合作。」她認為,有時候心中對文化藝術定義已有所譜的人,反而最容易限制文化藝術的樣態,這些非文化局處,要的反而更單純,「只要有更多人來、不要破壞環境,其實這些局處都很樂意與藝術工作者們合作。」
吳淑倫策展藝術節與進駐計畫的方法,可說是結合了她過往既有場域之外拓展的經驗。在她的觀察裡,藝術節的平台化已經成為花東藝文環境結構的重要一環。從這個角度來看,美術館式的白盒子策展,反而難以滿足環境的需求。
吳淑倫亦時常留意地點移動的問題,是花東策展的一大挑戰:「花東藝術節範圍是168公里(海岸線的長度),因此通常都會依照藝術家希望的地點安排接待家庭,也會帶藝術家進入當地的生活日常……「這裡的生活與勞動文化之豐富,光是做這些事情,藝術家往往就能獲取許多靈感,也有更深度的文化交流。」 (文/陳晞)
藝術家對於空間場域是最敏感的,策展人要做的就是盡力讓藝術家作品有最好的呈現─那高.卜沌
若要談起她是如何構思一檔展覽的,可能要從每個展覽面對的不同場域開始。那高.卜沌(Nakaw Putun)是花蓮Makotaay港口部落的阿美族人,亦是原住民藝術平台Wata創辦人,同時也具有豐沛的策展經歷,2020年回到部落共同創立「Makotaay生態藝術村」。作為策展人的她,近年策畫的展覽遊走於白盒子與非白盒子空間,她從案例中仔細分析自己面對不同場域時的策展方法。
那高以今年(2023)的馬祖國際藝術島和吳漢中共同策展的「島嶼風景」來說,參展藝術家之一陳治旭《收信快樂》承襲馬祖阿婆的剪紙技藝,並結合書信文化與逐格動畫,勾起在地人書信時代的回憶。另一原住民藝術家伊祐‧噶照(Iyo Kacaw)重新使用已退役的海軍戰艦和船隻的廢棄零件,組合成雕塑《海就是我的陸》。總的來說,馬祖是她相對陌生的島嶼,在思考這樣的場域時,她認為能為在地留下什麼遠比漂亮的作品更重要,那如何喚醒在地記憶、和重新使用、詮釋在地材料,就是她重要的考量。

至於回到自己較熟悉的土地─花蓮,那高則將問題意識帶回自己的生命經驗與對原住民社群的關注,2021年的Palafang跳浪藝術節中的展覽「後花蓮八景」,以1951年溥心畬所繪製的《花蓮八景圖》為摹本,重新去討論在統治當局的漢人思維主導下,原住民傳統領域被破壞、侵佔的問題,呈現兩種族群對同一片風景的認知落差。而「後花蓮八景」不只發生在白盒子空間,同時也連結外部八個藝文空間,與其他藝文單位、組織。那高表示當代藝術在花蓮通常較著名的是石雕藝術,「後花蓮八景」算是第一次在花蓮發生的較大型當代藝術展覽,她期待要創造的不僅是論述上的地理連結,還要創造真實社群的連結。
面對場域的意義相對空白的白盒子空間時,那高再次回到原住民本身的議題來看,包含解殖、認同、變遷、性別等,她思考的是有什麼核心精神是還沒被提出來討論的,像2023南島藝術三年展這次的主題是「RamiS」,有「根」的意思,同時也代表著溯源,那在學術研究中認為臺灣是南島的原鄉,我們文化的養分要如何代代延續?作為南島語族的靈(信仰)又是什麼?
其實,不論是在哪個場域,那高認為一個展覽除了策展人的規劃之外,藝術家的參與也很重要,藝術家對於空間場域是最敏感的,他們會去和環境連結,並調整自己作品與空間的關係,策展人這時要做的就是盡力讓藝術家作品有最好的呈現。 (文/陳思宇)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第13屆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曾任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MAIL |sidtjh@gmail.com

現為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藝術觀點ACT》企劃主編(2019年至今)。長期關注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與相關於原民場域之實踐行動。文章與主編之專題散見於《藝術認證》、《藝術觀點ACT》、《Pulima Link》。曾策展「井底計畫(2):autofree」、「微分影像」、「都蘭印象」(協同策展)、「繪.路」等。

藝術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