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能讓你問錯問題,他們也就不必擔心答案了。」
─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
楔子一
Line:「伯丞,她的成績可以上MIT,偏偏想要念藝術。她媽媽氣到……,同學,你幫我想個辦法勸勸我女兒。」
楔子二
Messenger:「老師,不好意思想請問您,我有一個普通班學生正在選大學科系。他對藝術以及歷史有興趣,請問臺灣有推薦相關的科系嗎?(他分數,隨便填。)」
終於,我還是活到足以被老朋友、學生請教關於更年少一代的藝術學習與未來生涯發展的種種了。身為一個會鼓勵藝術大學研究生去唸醫學院研究所以及藝術大學畢業生去唸法哲學研究所的「老師」?(阿伯似乎比較貼切)(註1)關於這兩個問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為了保持他們真正的創造力與對於藝術創作的熱情,我給出的答案與建議和進入藝術學院系統,專研學習「藝術創作」離得非常遠。而那些脫軌建議的真正核心,還在於我自身對於關於「藝術教育」其本質、作用的一連串自我提問。
一如湯瑪斯.品瓊在《萬有引力之虹》中那句「如果他們能讓你問錯問題,他們也就不必擔心答案了」,關於「藝術」的「教育改革」或許從來都是在一個長久且僵滯的「造型技術主軸」迷思中的持續行進。於是關於想像「藝術教育」的未來,或許需要從重新「提問」這個毫不起眼卻又絕對基礎的起點開始。
如何從「提問的藝術」到「藝術的提問」,乃至於如何將「藝術的提問」轉化為品瓊:「一道劃破天際的吶喊」(A screaming comes across the sky)那充滿震攝人心力量的作品,或許才是藝術以及教育在人工智慧、數位工具乃至於自動機械時代裡,應該思考的全新問題。
AI時代的知識、思考、藝術與第一性原理
Twitter上的網友「GUNKA」在其2023年2月26日的PO文中指出對於人工智慧的期待是諸如:像煮飯、洗衣、丟垃圾、打掃家裡、工作賺錢、清理貓便便,以及各種需要花時間處理的麻煩瑣事。但目前AI擅長的卻是:聊天、畫畫、作曲、寫作、玩遊戲。「GUNKA」的這段留言,簡單卻又鮮明地勾勒出了人工智慧當前對於各個「專業」工作者的威脅,同時也顯影了在這個萬事問AI的年代裡,關於何謂知識、思想乃至於藝術等等,有必要仔細的探討與考量。
「學富五車」(巨大的資訊儲存量)不應該再被視為是「知識」珍貴之處,畢竟在大語言模型之下,沒有任何單一個人能夠和AI在這方面競爭。「洞燭機先」、「料事如神」不再等同於「思考」,畢竟和大數據以及演算法所建構起的預測能力相較,人類的推算能力也就顯得蒼白了。甚至,當AlphaGo在2016年打敗李世乭的那一刻(註2);又或更早之前,當1997年深藍(Deep Blue)勝過卡斯帕洛夫(Garry Kimovich Kasparov )的那一刻,連邏輯推論性與邏輯衍伸性的創造思考就都不再是人類的勝場與專利了。同樣地,當林布蘭研究所打造出AI林布蘭,並且,畫出了一張原汁原味的林布蘭肖像畫時,僅僅強調個人「技術」與「技巧」的重複性造型工作,似乎也在「提詞」(prompt)中消解了其「創作」的意義。甚至,再也沒有比「提詞」(prompt)更具神學意味的創造了。(註3)

在這個AI襲捲了近乎人類各種心智領域的時代裡,對於人文、藝術更需要更深刻去挖掘什麼是屬於心智與創造的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註4)而或許,探討「藝術」的「教育」,應該從這個關於「心智與創造的第一性原理」的提問開始。
已知的既知,已知的未知,與未知的既知、未知的未知
有一些事情是已知的既知,就是那些我們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我們也知道存在著已知的未知,也就是那些我們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尚存在著未知的未知,就是那些我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唐納德.倫斯斐(Donald Rumsfeld)
從「資訊」的角度上看人類的文明與創造,或許必須說這悠久的旅程是朝向將「資訊」進行「身體外部化」以及擴張「串連網絡」的過程。從語言、圖像、圖騰乃至於文字,這些發明都是嘗試著讓「資訊」跳脫僅倚賴個體記憶儲存的創造性行為,並且得以進行資訊的傳遞與擴張。沿著「資訊」外部化的這個過程,每一次的「外部化」乃至於「串連網路」的技術革命都伴隨著一次幾何級數式的新資訊創造時代以及新教育模式的誕生。而維基百科與全球網路的實現,或許可以視為是這個「儲存外部化」與「串聯網路」擴張的完成時刻。「資訊」的「外部化」與「串連網路」技術,進入了稱之為「人工智慧」的新階段。
人工智慧,真正擅長的是通過邏輯性的演算進行「資訊」的新組裝。而一個有價值且新穎的既知觀念與知識的組裝,一定程度上即是創造力的展現(例如韓劇《異能》便是華語武俠故事、配上驚奇或漫威的超人漫畫,所構成的新故事)。一如瑪格麗特.鮑登(Margaret Boden)在其著作《人工智慧與自然人》(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Nature Man)所言:「也許源自於頭腦的新想法並非全然新穎的,因為它們的種子已經存在於頭腦中。換句話說,每個創意背後都蘊藏著我們文化的嫩芽、我們所有的知識與經驗。知識和經驗越多,找到產生創造性想法不可思議的關係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我們將創造力理解為在我們已有的知識之間建立新關係的結果,那麼先前的知識越多,創造力就越強。」
鮑登的說法,可以從藝術家班.史奈爾(Ben Snell)的創作計畫「Dio」以及《Inheritance》中看見其展現。藝術家通過持續地輸入(教育)古典的人體雕塑知識(資訊)給人工智慧學習,之後,史奈爾向人工智慧提出了一個指令或者說提問:「閉上眼睛,夢想一種新的形式─一種以前從未見過的形式。」而其所發展出的雕塑形體,既新穎卻又熟悉(類似但不同於亨利.摩爾[Henry Moore]的雕塑)。如果說,AI林布蘭得以完成我們「既知的已知」,那麼人工智慧藝術家Dio則實現了「既知的未知」,在此,史奈爾其「提問的藝術」成為了「藝術的提問」。人工智慧或許擅長回答,但「提問」才是創造性的開啟。


儘管「Dio」實現了「既知的未知」,但人工智慧無法實現的是「未知的未知」;或者說儘管Dio可以成為亨利.摩爾,但卻無法成為杜象─「Dio」始終沒有創作出任何現成物。或許這正是藝術及創造性的第一性原理:「提出一個從未被想過的提問」,例如「隻手之聲」。(註5)如果說,「未知的未知」突破了巨集資料演算與組裝的創造框架,那麼根據麥可.波蘭尼(Michael Polanyi)其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的概念(註6),AI另一個無法攻克的則是「未知的既知」,畢竟「內隱知識」是無法以客觀的文字、圖表和數學公式加以表述的知識,這種屬於「冷暖自知」的創造性。(註7)
如果藝術教育著眼的是培養創造力,那麼或許如何能夠培養對於「未知的未知」的洞察乃至於陶冶領受「未知的既知」,便是一個後AI時代的課題,又或者說人文的課題。

後知識與藝術教育
沿著「未知的未知」的「提問」,以及領受「未知的既知」作為創造性乃至於思考藝術教育的起點時,還必須思考的是,在這個「科技」作為主宰各面向生活模式轉變的驅力,當傳統的「造型技藝」與「藝術創作」之間,不再存在著必然的關係的時代,藝術與人文的價值應該安置於培養人類智慧的哪一個階段?可以確定的是純以「博聞強記」以及「技術操練」此類基於「資訊累積」模式的藝術與人文教育,已經走入落幕時刻了。

當「提問」成為開啟創造性的起點,並且,取得、累積「資訊」不再是智性的表徵時,乃至於創作的媒介/題材/概念越來越受到當代科技發展的衝擊時,學院的藝術(人文)教育,或許應該借鑑於美國式的「法學院」與「醫學院」。畢竟,藝術(人文)一如「法律」與「醫學」般,是和思考「生命」高度相關的智識。也因此,更需要清晰、正確地俗世專業知識涵養(至少不會將「拓樸」當成動詞使用),並以此基礎作為領受生活感悟與思考提問的養分。也因此,學士後藝術(人文)教育,或許才得以讓真正創造性的教育成為可能。
在外部化的「技術」解放了禁錮於「身體技術」乃至於「資訊落差」的時代裡,真正的創造性藝術,將一如高更(Paul Gauguin)的作品《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Where Do We Come From?What Are We?Where Are We Going?)般,深刻地提出一個劃過天際般吶喊的提問。而具真實創造性的藝術教育,從而重新奠基於發展創造性提問實踐的概念架構中。

註釋
註1 這兩個案例都已經成真,前者正準備從醫學研究所畢業,後者即將前往英國就讀。
註2 李世乭(이세돌,1983年3月2日—),韓國棋士,和AlphaGo對戰三年後,李世乭宣布退休。李世乭說到:「我沒有辦法再享受圍棋,所以我就退休了。」
註3 在《聖經》〈創世紀1:3〉中記載:「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個創造過程本身即是從提詞(prompt)的動作開始的。」
註4 第一性原理意指不能被省略或刪除,也不能被違反的最基本命題或假設,相當於數學中不證自明的公理。其重點在於:每個領域皆有其本質,因此看待課題必須不被問題的表象侷限,「跳出虛假的議題」,挖掘深藏的真實;拋掉既有的選項與僵化的思維,多元思考直擊本質,取得答案。
註5 日本白隱禪師創始的公案:「雙手互拍會有聲音,一隻手會有什麼聲音?」
註6 根據麥可.波蘭尼(Michael Polanyi)的解釋,內隱知識包含幾種特徵。默會性:它是人類非語言智力活動的成果。個體性:內隱知識不能通過正規的形式(例如,學校教育、大眾媒體等形式)進行傳遞。非理性:內隱知識是通過人們身體的感官或者直覺、領悟獲得。情境性:內隱知識總是與特定的情景緊密相聯繫的。文化性:內隱知識與一定文化傳統中的概念、符號、知識體系分不開。偶然性與隨意性。相對性。整體性:內隱知識是個體內部認知整合的結果。穩定性:內隱知識不受環境、年齡影響,不易消退遺忘。內隱知識包含兩個層次。一是源自體驗、主觀和個人的洞察力、直覺、預感及靈感、訣竅的「技能知識」;一是對周圍世界的感受方式,包括領悟、情感及心智等的「認知」。
註7 從另一個角度上看,禪宗、老莊的思考模式或許正是AI在藝術創造性所無法企及的部分。值得注意的是,禪宗及道家思考模式的確深刻地影響了包含達達以及戰後觀念藝術的發展。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