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俗民文化中,最令當下觀者印象深刻的,想必是描繪江戶時代性文化的各種春畫。其中最聞名遐邇的,想必是葛飾北齋的《章魚與海女》(蛸と海女),畫面上大型章魚與海女交合的場景,令西方世界也驚嘆不已。對他們來說,章魚一直是帶有極高性暗示的動物,例如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動物誌》中,描述其嘴巴吸合,搭上腳部扭動的姿態,十分引人遐想,對《章魚與海女》有獨特的投射也不難想像。不過在日本的文化脈絡當中,這個圖像的脈絡來自於日本神話,當中的章魚其實是海中龍王的象徵,是日本俗民藝術中既獵奇又帶有黑色幽默的性愛狂想。
日本神話中,《章魚與海女》的取材原型為「海女取珠神話」,來自於《日本書紀》中,天皇允恭帝為了漁獲豐盛向島神祈願時,因為需要海底的珍珠供奉,委託一名海人到海中找尋,最後找到一個育有寶珠的大鮑,達成使命。而這故事在之後的日本傳統表演藝術,如能樂《海人》中,則是改成海女潛入海中,取走龍宮王寶珠的故事情節,也是日本傳統繪畫中是常見的主題。對古代日本人來說,龍與蛇是一體的,它們同時也是海中龍王的化身,而進入海中時,就成為了章魚。對照以上的情境說明,《章魚與海女》這幅畫旁所寫的文句,大意則是:「海女意欲奪珠卻反被大章魚捕獲,魚水交歡後,將把她帶回龍宮,但這隻大章魚是誰呢?」(註)而這幅畫其實就是將神話轉化成某種情色想像的具體呈現。

「百物語」啟發的春畫本《百慕慕語》
根據日本美術史學者鈴木堅弘的說法,江戶藝術史中,最初的鬼怪春畫應是1771年(明和8年)由勝川春章繪製的《百慕慕語》(百慕々語)。其標題由來,就是「百物語」跟當時指涉女性性器官的詞彙「慕々」結合後的一種文字遊戲。這也是擅長「役者繪」(歌舞伎演員浮世繪)的勝川春章,首次嘗試的春畫作品。所謂的「百物語」聚會,是當時庶民聚會時盛行的娛樂形式之一,據說現場會點100根蠟燭,每講完一個鬼故事,就會把一根蠟燭吹熄。如果講滿一百個故事,整個會場沒有燭光一片漆黑,就會有鬼怪出現。也因此,即使是當代援用百物語概念創作的作家,也只會寫99個故事,作家小野不由美的《鬼談百景》即是一例。
勝川春章也跟徒弟們參加了許多百物語的活動並且樂在其中,不過他觀察到,所謂的鬼故事、艷譚與笑話,其實界線非常模糊,因此讓他有把聽到的鬼故事內容畫成情色圖像的靈感。舉例來說,在《百慕慕語》的《八岐大蛇》(やまらのおろち)中,日本神話的神明素盞鳴尊,要與其妻奇稻田姬結婚的條件,是要退治吃人的八岐大蛇,在原版的故事當中,素盞鳴尊是用八個酒桶誘惑出這個妖怪,之後再趁它酒醉時將其斬殺。不過在春章的春畫版本中,八岐大蛇的頭卻變成了男性的陽具,貪婪地找尋女陰形式的酒桶,而原本要被當成祭品的奇稻田姬,看到這情景則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其次的《雪女》中,雪女妖怪的臉卻變成了女性的性器,而旁邊一位武士手裡握著刀喊著:怪物退下!其中武士的臉孔則是標準「役者繪」的表現形式,是展現勝川春章老本行的圖像細節。接著《一眼和尚》中,在夜路驚嚇路人的一眼妖怪,手裡拿著琵琶,造型也是男根化的狀態,一旁驚恐的路人就喊著:天啊好可怕!而另外一件《殺生石》描繪了曹洞宗高僧玄翁和尚雲遊四海的故事,他來到了那須野,看到了九尾狐妖死後變成的殺生石,依舊吐出白煙毒殺週邊的生物,例如旁邊的陽具造型的鳥兒等等。而這位高僧便拿出鐵鎚擊破殺生石,那一瞬間,石頭變成了張開的女陰,噴出了性高潮時迸發的分泌物。最後《百慕慕語》值得一看的,則是描繪百鬼夜行的〈白氣夜行妖閧之圖〉是上述許多性器化妖怪的大集合,除了八岐大蛇、雪女、一眼和尚、殺生石外,還有長頸女妖,不過她半夜會飛出去的,不是一般傳說中的頭顱,而是陰部,另外妖貓的頭成了龜頭,也有一位臉部為女陰的女鬼抱著陽具嬰孩。由此可見,這些圖像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搞笑,一方面體現了前所述百物語聚會中艷譚、鬼故事與笑話混雜的論述情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春畫的市場競爭激烈,畫師們需要想辦法出奇制勝。

勸世主題的鬼怪春畫
江戶時代的許多怪談,許多內容是雲遊僧透過苦行見到的詭奇見聞,他們也透過這些故事傳遞道德意涵,藉以達到勸世的目的,其中當然也有針對自身道德戒律的要求。常見的情節如心術不正的僧侶,因為被淫慾沖昏頭,被幽靈、狐狸、草木精怪,或者異界之人誘惑,遭到欺騙而得到懲罰。例如一幅作者不詳的《四季之遊》描繪了一個情景,女幽靈誘惑著正在念經的僧侶,不過原本應該守住戒心的和尚卻因此有了生理反應,而她也喃喃自語地講著:如果有和尚的臨幸,我應該可以早早成佛吧?(註)

除此之外,帶有強烈勸世意味的地獄圖,也在這脈絡之下,成了春畫師們的取材對象。例如由繪師親手繪製的佚名《地獄草紙繪卷》中,描繪了各種犯淫亂罪的男女的慘況。男子限定的「油鍋地獄」,原本由鬼差將罪人扔入的大油鍋,卻被描繪成了女陰,另外一個針山地獄,則可看見女犯們在充滿陽具的山上爬行受苦。而可怕的修羅道中,則必須與女陰鬼或燒紅的陽具刑具交合受苦。當然通過閻羅王裁判的善人,並不會受到這些可怕的懲罰,會由頭部變成龜頭造型的佛祖迎接,從此往生極樂。


上述這類肉筆的鬼怪春畫,因為數量稀少,所以顯得十分珍貴。其中最知名的,想必是勝川春章的弟子,勝川春英所繪製的《春畫幽靈圖》,這位徒弟常隨著春章參與百物語怪談會,因此得到許多創作靈感。《春畫幽靈圖》目前存有兩件雙幅絹本著色的畫作,一件是《進入蚊帳的女幽靈》,另一個則是《從棺桶逃脫的亡夫》,前者被認為是參考了《因幡怪談集》中的〈中村半兵衛妻子幽靈之事〉,講述死去的妻子穿越了蚊帳想與熟睡中的丈夫交媾。後者則是一名死去的丈夫為了解救被襲擊強暴的妻子,竟破棺桶而出,生動的畫面令人印象深刻而春英毫不遜色於師父春章的表現,也讓鬼怪春畫這特殊的題材,有著多采多姿的藝術實踐。

這些有時令人摸不著頭緒,甚至可能令人反感的鬼怪春畫,其實仔細觀察其時代背景,都有一定的文化脈絡與生成環境,也忠實表現出當時俗民文化蓬勃的江戶時代綻放的繁花盛景。不論是奠基於百物語的黑色幽默畫面呈現,各種勸世主題的情色地獄圖像,以及針對出家人的戒律想像,都緊密連結了人性、超自然與世俗文化間的關係。而透過這些畫作,我們也可以理解看似欲仙欲死的性愛,其實也可能充滿殘酷與怪異的黑色想像。
註 鈴木堅弘,《とんでも春画 妖怪・幽霊・けものたち》,東京:新潮社,2017。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