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現有的藏品,如何通過研究給出清晰的線索,讓文物自身所帶有的歷史感與當下發生關聯,對公眾完成更好的多元化服務,是每個文博工作者面臨的問題。遼寧省博物館(以下簡稱遼博)近期推出的「山高水長─唐宋八大家主題文物展」探索了一條新的思路。遼寧省博物館副館長董寶厚表示,隨著公眾對博物館的認知越來越深入,博物館也不斷調整自己的辦展方向,「唐宋八大家是一個文學史上的概念,我們用文物的方式去呈現出來,其實並不是以往做展覽的一種方式。」這一次,他們試圖讓博物館發揮媒介的功能,完成一個讓沒有藝術史基礎的觀眾也能看得懂的展覽。
「山高水長」比喻人的風範或聲譽像高山永存,唐代劉禹錫〈望賦〉載「龍門不見兮,雲霧蒼蒼。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唐代李白〈上陽臺帖〉也提及「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而北宋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則寫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些與唐代韓愈、柳宗元及北宋歐陽修同時代的人,用共同的話語表述著他們的文學成就,被遼博選為本次展覽的標題。展覽分為「文垂千載」、「德行篤定」和「家國情懷」三部分共16個單元,展出書法、繪畫、古籍、碑帖拓片、陶瓷等115件(組)展品,介紹唐宋八大家的文學成就、生平事蹟與風範。其中84件(組)作品為遼寧省博物館藏品,有50餘件(組)為首次展出。
中唐萬邦來朝,韓愈(768-824)和柳宗元(773-819)互為激賞,雙峰並峙。韓文橫貫江天,柳文渾灝流轉,一洗魏晉駢文的豔麗虛浮,掀起「辭人咳唾,皆成珠玉」的古文運動。北宋歐陽修(1007-1072)的「醉翁之意」並非以宗師自居,八大家的另外五席由他來傾心推送。蘇洵(1009-1066)以布衣之身承前啟後,曾鞏躬耕鄉野20餘年而一鳴驚人,王安石(1021-1086)兩度罷相而矢志不渝,蘇轍(1039-1112)衣帶漸寬而疏蕩嗚咽。蘇軾(1037-1101)更是把人生昇華為行雲流水的詩章,為人為文均盪氣迴腸。七名進士,一介布衣,命運沉浮,未曾盟誓卻聲氣相通。「唐宋八大家」之間自始至終彌漫著同僚情、父子心與師生誼。展覽前言將八人的生平與重要事蹟帶出,線性圖表形式展現的年代在館中使他們的傳承、交遊一覽無遺,頗為有趣的是,柳侯祠、歐陽修故居等今人可親臨的遺址也在展覽中完整展示。步入展廳,以詩牌懸掛呈現70句唐宋八大家經典詩詞,在鏡面映襯下讓觀眾的視野更加開闊,並激發探索唐宋八大家的好奇心,增加互動性。其對面是唐宋八大家的畫像首次共同展出,八幅作品均來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收藏。
從經學到文學
書畫作品中的文脈所繫
展覽第一部分「文垂千載」,由「文脈所繫」單元首先登場,包括了上古文章《尚書》、《詩經》和《楚辭》等,「完整的文學史並不是這次展覽的任務,也不是這個區域的任務。」董寶厚說,館方的考量是希望透過帶有強烈文學屬性的書畫作品,展現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如何成為內容創作的源泉。如遼博館藏傳北宋李公麟〈九歌圖〉以九段繪《楚辭.九歌》辭意,左為繪畫,右書歌辭。繪畫筆法流暢工整,秀勁宛轉,線條纖細飛揚,書法結體平穩內斂,筆法峭拔勁健。此卷於元代為王橚收藏,明嘉靖年間歸安國收藏,清乾隆年間入藏內府,著錄《石渠寶笈》。北宋李公麟(1049-1106),字伯時,號龍眠居士,舒城人。熙寧三年(1070)中進士,喜藏鐘鼎古器及書畫。釋道、人物、鞍馬、花鳥、山水無所不精,尤以鞍馬、人物超過前代名家。又如傳元代趙孟頫畫〈洪範授受圖並楷書尚書洪範〉表現出文本、書法、繪畫並置在中國古代書畫作品中的淵源,該作品的繪畫及書法技巧與趙孟頫真蹟頗有差異,但其後有明代文徵明(1470-1559)及王鏊(1450-1524)的跋已被鑑定為真蹟,此為首次展出。
展覽並指出古今「文學史」概念的差異:今人所說的「文學」,在古代多為經學的附庸。「後世說的『文學』更多是『經史子集』的『集部』,是指詩詞歌賦和文章,不包含經學與《詩經》,因為《詩經》在古代是位置更高的一門學問。但今人所說的文學,則包含了《詩經》。我們在展覽呈現文學史的過程中也很猶豫,但為了讓觀眾能理解,還是把《詩經》放在文學史的範疇內,將其稱為詩的照史者,文學、詩的萌芽。」董寶厚闡釋道。例如南宋高宗趙構書、馬和之畫〈毛詩唐風圖〉(圖1),當時並非基於書法而書寫,而是當作一種經去書寫的。該作品曾被徐邦達鑑定為真蹟,根據其研究,同樣的〈唐風〉存在三件,分別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遼博及日本,本次展出為其中品質最高者。
北宋〈摹顧愷之洛神賦圖〉(圖2)圖繪人物、山水、龍魚、車馬、神物,小楷書賦文於畫面空白處,遼博所藏本卷是目前所知六卷〈洛神賦圖〉中唯一在畫面中書寫有賦文的宋摹本,其餘則散落在北京故宮及美國弗利爾.薩克勒美術館(The Freer Gallery of Art and Arthur M. Sackler Gallery)。該卷人物細緻生動,衣紋秀逸,山石以勾染為主,樹木多夾葉,稍加點染,很大程度保留了東晉顧愷之繪畫的藝術特點。南宋初藏於內府,明代經葉鈳、項元汴等遞藏,清初經王鐸、梁清標遞藏,後入內府,著錄《石渠寶笈續編》。〈洛神賦〉的創作淵源可追溯到《楚辭》之〈神女賦〉,在文學作品中描繪了一女神形象的形成過程,就此成為後世的傳統。「邂逅、定情、情變、分離和悵歸」五個部分的劃分來自臺灣藝術史學者陳葆真的研究,儘管陳將作品年代定為南宋,遼博卻並未完全排除其產生於北宋之前的可能性。「其實我們現在離古代繪畫作品很遠,因為我們對古代文化理解特別少。而宋、明、清時期人們對前代的認識,也是不斷重新瞭解並重構的過程。眼前的作品局部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有趣味的價值。當不熟悉的文本出現在我們面前,作品給出了解讀和提示。」董寶厚舉例,如「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一句,在〈洛神賦圖〉中就以雪山來指代。
本次展覽還試圖指出「古文」一詞隨時代變遷而產生的定義變化。在韓愈眼中,先秦、兩漢的文章即為古文,這與今天人們的時間座標完全不同。相較於駢文、賦文而言的古文,為唐宋八大家所弘揚。而「唐宋八大家」的概念也歷經變化,宋代時王安石作為頗有爭議的存在,並未被置於其他七人的行列中;今所認知的「唐宋八大家」實正式形成於明代中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及至清代,「唐宋八大家」的組合則成為約定俗成的固定排序,清康熙十七年(1695)吳楚材所編《古文觀止》收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占了全書的35%。展廳中並置明刻本《唐宋八大家文鈔》、宋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圖3)等古籍,再現「古文運動」的樣貌。
本次展覽的明星展件堪稱北宋徽宗趙佶30歲時所作〈瑞鶴圖〉(圖4),右圖左書,圖繪北宋汴梁的皇城端門之上,雲氣浮動,群鶴盤旋飛鳴,姿態各異。還有兩隻白鶴分別站立於屋脊兩端的鴟尾之上,意態優雅閒適。建築以界畫方式繪出,法度謹嚴,畫後有趙佶瘦金書題記詩文並款署鈐印。與之並置的是北宋李成〈茂林遠岫圖〉(圖5),繪夏日山林景色,峰巒疊翠,葉茂林森,奇峰崛起。山林清曠。繪畫技法以勾、擦、染為主,還未顯現出典型的皴法。據南宋向若冰拖尾跋文所敘,此卷曾為宋英宗時樞密副使呂公弼所藏。後歷經賈似道、鮮于樞、吳用誠、項元汴、梁清標收藏,後入清內府,著錄於《石渠寶笈》。「宋代的繪畫有三種,人物畫、花鳥畫和山水畫。人物畫一般往往成熟在唐代,五代和宋代是花鳥畫和山水畫成熟的高峰。這次展覽中選取了一個花鳥畫和一個山水畫也是這個寓意。花鳥畫中,宋徽宗是一個集大成者,李成是宋代山水畫的一個奠基者,學術價值是不相上下的,但知名度卻僅限於美術史研究中,而不像〈瑞鶴圖〉那樣知名。」董寶厚說。
韓愈唯一存世墨蹟
宋拓蘇楷歐文、蘇軾遺珍〈赤壁賦〉齊亮相
展覽第二部分「德行篤定」以八個單元分列出展覽主角的人生軌跡,他們之間的相互評價形成暗藏線索,勾連著文學史的脈絡。歐陽修《六一詩話》稱韓愈:「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東晉佚名〈曹娥誄辭〉(圖6)為東漢時上虞縣令度尚為孝女曹娥所立碑文,原碑已佚,其事見於南朝宋范曄撰《後漢書.列女傳》。因書寫於東晉升平二年(358),故又名〈升平帖〉,是現存署年最早的小楷書墨蹟。此卷書心有韓愈於元和四年(809)書行楷題名一行「國子博士韓愈、趙玄遇、著作佐郎樊宗師、處士盧同觀,元和四年五月二十日。退之題。」,是目前存世所見韓愈唯一墨蹟,並揭示出題款早期或寫於畫心或書心,未必一直寫在跋尾。此外,歷史記載〈曹娥誄辭〉傳為王羲之(303-361)所作,在諸多碑帖中始終與王羲之相聯繫,但這件作品打破了過往的認知。
回顧唐宋八大家的一生,大多不是一帆風順。韓愈曾被貶至陽山、潮州;柳宗元被一貶再貶;歐陽修被貶三次,成行兩次;蘇軾的足跡因被貶而踏遍黃州、惠州、儋州等地;王安石則自求外放。他們拯救自己的方式大多通過文學。柳宗元寄情於山水之中,以〈小石潭記〉、〈永州八記〉等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提出「文以明道」等理論。以文物展覽的形式固然無法完整揭示其地位,但冀能形成一種連結,讓更多觀眾得以穿越時空,觸及其心境。
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歐陽修40歲,被貶滁州已經一年。他將被貶的沉鬱壓抑心情寄託於自然山水,寫就〈醉翁亭記〉一文,歷來被視為歐陽修的代表作之一,同年寫就的〈豐樂亭記〉除講述修亭經過及與滁人共游之樂,還描述了滁州從戰亂到和平的歷史變遷,感嘆安定太平之不易。記文以嫺熟的言辭,娓娓道來,委婉曲折,優美清新。展覽現場除了明代文徵明行書〈歐陽修醉翁亭記〉,並展出兩套珍貴的宋代拓片:宋拓蘇軾〈楷書歐陽修醉翁亭記〉(圖7)、宋拓蘇軾〈楷書歐陽修豐樂亭記〉,是研究蘇軾的重要材料,亦為首次展出。後者為元祐六年(1091)蘇軾以端莊大氣的大字楷法書〈豐樂亭記〉,鐫碑立於亭內。原石宋時已毀,此為羅振玉舊藏宋拓本,雖缺111字,亦較為難得。儘管羅振玉在收藏的過程中就已遺失了前兩開,但他仍通過雙勾的方式讓拓片成為一個完本。
以相同文學題材於同場展出者,還有「前後赤壁賦」這一主題,如明仇英〈赤壁圖〉(圖8)、清拓傳蘇軾〈草書赤壁懷古〉、南宋孝宗趙〈草書後赤壁賦〉(圖9)等。蘇軾較少寫草書,傳其書〈念奴嬌.赤壁懷古〉(又稱〈大江東詞〉)雖真偽尚有爭議,但其瀟灑飄逸、酣暢淋漓的草法確有「醉翁」之意。此次展出者為清《至寶齋法帖》精拓本,傳世蘇草〈赤壁懷古〉幾個刻石版本中,以《至寶齋法帖》所摹最佳,此刻帖由清人孫丕廷輯,吳門章鏞摹勒,存世稀少,難見足本。趙(1127-1194)即南宋孝宗皇帝,工書法,自云一生別無他好,唯讀書寫字為娛。他的書法直接受南宋高宗趙構影響。此卷章草書蘇軾〈後赤壁賦〉全文,筆劃秀勁勻整,行筆圓轉流暢,具有沉著遒勁的韻致。草法純熟、嚴謹,與趙構的草書同出一轍,字體與運筆的特點也極為相近。此卷趙〈草書後赤壁賦〉經元代莫氏壽樸堂收藏,清初歸梁清標收藏,後入清內府。「趙去寫〈後赤壁賦〉是特別有趣味的一件事,因為蘇軾在北宋是一個罪臣,去世之後也沒有得到特別好的赦免,他的文章是不允許去寫的,他的文字也要被毀掉的,而這是一個皇帝寫罪臣的文章。」董寶厚說,蘇軾書〈醉翁亭記〉的拓片稀少,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本次展出其他蘇軾作品,另有〈瀟湘竹石圖〉(圖10)、〈行書陽羨帖〉(圖11)、〈行書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圖12)等。
文學不朽,常讀常新
從修身自省到心懷天下
公立博物館的建設往往承擔著價值觀輸出的使命,展覽第三部分「家國天下」自有其存在理由,但展覽並非一定要烘托家國情懷和當下的緊密聯繫,「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寫的都是國家事、天下事,中國古代的優秀知識分子所應該有的準則,也並不是要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裡去,其實這是一個啟發,有它內在的邏輯。如何有崇高的理想,就是把自己的人生和家國的人生放到一起,才能讓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努力有意義,也有目的。」董寶厚解釋道。因此,「文以明道」單元以「千古雄文繼道統」當先,從韓愈提倡古文,以恢復儒學道統,將振興儒學寓於文風改革中起步,將諸多與儒家相關的文物予以展示。如南宋佚名〈摹孝經圖〉(圖13)即根據《孝經》而繪,最早應為南宋孝宗時所作;南宋朱熹〈行草書尺牘並大學或問手稿〉(圖14)則由〈復允夫糾掾書〉手劄和〈大學或問誠意章〉文稿組成,運筆迅疾,前後呼應,轉折自如,行書中稍斂筆鋒,摻以隸意。卷前繪有佚名繪肖像,卷後有元代朱公遷、明代文徵明等11人題跋。董寶厚說,藉由準備展覽的過程,諸多文章讓他意識到常讀常新的意義。
清拓宋代李寂〈篆書韓愈五箴〉為北宋嘉祐八年(1063),李寂以篆體書寫,其子李玠於宣和六年(1124)將父書摹勒刻石,原石現藏於西安碑林博物館。唐貞元十九年(803),關中大旱,剛剛晉升為監察御史的韓愈上疏論狀,遭到京兆尹李實等人讒害,年末被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縣令。貞元二十一年(805),謫居陽山的韓愈撰寫了〈五箴〉,從遊、言、行、好惡、知名五方面進行自我反思,告誡警醒中蘊含剛正不屈的氣節。箴言行文簡明整飭,語意含蓄,詞旨深切。「余生三十有八歲,髮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落,聰明不及於前時,道德日負於初心,其不至於君子而卒為小人也,昭昭矣」,他也提到「人患不知其過」,與清代伊秉綬於62歲時書寫的〈行書禮義廉恥格言〉中「禮義廉恥用於律己,律己寡過,律人寡合」在深刻剖析自己、自我批評中實現了異曲同工之妙。清代何紹基〈楷書格言八則〉中書「觀操守在利害時,觀精力在饑疲時,觀度量在喜怒時,觀存養在紛華時,觀鎮定在震驚時」,保留了顏真卿的風格,也融進了篆隸筆法,以回腕法而獨具風格。
正是在「修身」的時時自省下,才會生發出其後的「孝慈齊家」、「為政以德」、「心憂天下」。展覽安排於「孝慈齊家」單元展出歐陽修〈行書譜圖序稿並詩〉(圖15),內容為〈歐陽氏譜圖序〉草稿後部和詩作〈夜宿中書東閣〉;於「為政以德」單元,展出南宋馬麟〈荷鄉清夏圖〉(圖16)、清王原祁〈西湖十景圖〉(圖17)等。「該展通過書法、繪畫、古籍、碑帖等各類文物,讓觀者重溫『唐宋八大家』的文學、書法、繪畫的精湛造詣,感受他們的藝術境界,品味他們跌宕起伏的人生百味,崇仰他們偉岸高潔的人格力量,沐浴他們光耀後世的精神光輝。」展覽的結束語這樣寫道。
山高水長─唐宋八大家主題文物展
遼寧省博物館|展期至20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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