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於關渡美術館推出的「書寫的現代主義終結:從井上有一、李禹煥到張羽」一展,即著重於此審美的落差之上,並為這一書寫的藝術重新建立史觀的策展實踐。即便三位藝術家分別位處不同的年代與地區,但對書寫美學的關懷卻無庸置疑。從上世紀中葉融合日本書法表現主義的藝術家井上有一,80年代韓裔日籍物派潮流的代表李禹煥,到1990年代中國實驗水墨人物張羽,雖然都已在藝術市場上取得了豐厚的成就,但相應的史料與脈絡鋪陳仍相對稀缺。也正因此,中國策展人朱其所下的標題—「書寫的現代主義終結」,縱然不無聳動,卻實在地奠基於一種藝術史學與文化脈絡的必要。
誠然,「藝術終結之說」主要源於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其後關於繪畫、雕塑、攝影與版畫的終結論調絡繹不絕;而在二戰後的東方,亦有著各種關於筆墨傳統的改革意識。不過,因為東方美學與歷史傳統的綿密關係,諸多革命口號並未真正動搖東方的美學傳統—書寫的美學珍貴依舊—即便其背負的史觀、國族與歷史已然有了劇烈且快速異常的全面改變。
東方書寫與西方反思
雖然只有三位藝術家,展覽依然有著鋪陳線性史觀與其變化的傾向。而正如策展論述提出的終結意象,縱使三位藝術家背負著各自不同的時代與文化,卻又無獨有偶地顯露著對西方現當代藝術的反映,故而將中國、韓國與日本的藝術家們看作一現代主義共同體,強調書寫不再只是東方傳統的訊息傳遞媒介,也不似文人雅士間的閒情交流,而是更加深刻地融入了藝術的觀念反思與消化—後設書寫—關於書寫美學的思考與實踐。
作為揭示展覽概念的最早案例,井上有一在1960年代重新沿著晚明「大寫意」的筆墨書寫的脈絡,將中國的書法轉換為一種書寫表現主義。他以草書為基礎,化漢字為一筆墨的圖像,使畫面乍看為難以辨識文字的形貌,不僅破壞漢字結構,更賦予能體現字義的抽象墨相。如1960年完成的《豪》,就大筆拖曳的線條而言,體現了該字在意思上指涉比一般更多的狀態,勢大量多,不受拘束。換言之,井上有一的創作,除相對大方地承接著書畫歷史,與此同時其構圖、運筆與施墨,更飽含了對抽象繪畫與其構成的綿密思考。
李禹煥《互依性圖像》.木刻.64×83.6 cm.1979。(光州市立美術館河正雄藏品)
李禹煥這次展出作品皆借自光州市立美術館河正雄收藏,1979年的木刻《互依性圖像》為年代最早之作,晚近則有2012年的油畫《對話》。雖不見其知名且更貼近「書寫的現代主義終結」旨意的《從線開始》(From Line)系列,煞是可惜,但展品依舊顯示了李禹煥自中國文人畫提煉的留白手法如何成為現代繪畫的形式,導致畫面的筆觸單獨從書法中分離出來,形成宛如筆法的最基本元素。在此,李禹煥的作品演繹了自書法轉換為書寫的過程,策展人形容為「筆觸面積的放大,並將中國書法觀念主義化後,孕生禪宗的味道」。於此條件發展的脈絡下,可見李禹煥創作由繁入簡,描繪自然的元素也愈趨向單一、寧靜。
熟為人知、發展逾十年的《指印》系列,乃張羽捨棄作為中國書畫傳統根基的毛筆的創作,藉由轉入身體、由內而外按壓宣紙的行為,建立推翻水墨畫歷史的一種創作語言。換言之,張羽以方法論的探求,走出水墨。如果說上個十年是張羽於墨的可能性實踐,那麼自2014年發展出的《發生—上墨》則有更多於水的嘗試。此番於關美館展出的《發生—上墨20150721》裝置一作,不在訴說水墨畫,而是通過水、墨、宣紙的封閉且連續關係所帶來的新意境。水在此起到了讓墨以暈染的途徑來創境的作用,再一次地終結了水墨的書寫。
井上有一《豪》.紙本水墨.130.7×180.4 cm.1960。
戰後亞洲現代主義成就
在現代主義的旗幟下,東西方繪畫的對話是二十世紀藝術的重點之一,影響所及在水墨畫顯現了吸收歐洲抽象、構成與表現主義的方法,在西方現代繪畫則吸收了中國藝術中線條的書法性。策展人在其論述中,舉證歷歷,無論是1920、1930年代,英國藝評家羅傑.弗萊(Roger Fry)的文章〈線條作為現代藝術中的表現手段〉,或是赫伯特.理德(Sir Herbert Read)在《現代繪畫簡史》一書中,就克萊因(Yves Klein)、托比(Mark Tobey)、馬瑟維爾(Robert Motherwell)等以書法性的線條表現為主的新前衛繪畫現象,提出了「書法繪畫」的概念。而在策展實踐中,以井上有一為首,展示在1950年代引發西方繪畫關注的、具書法表現主義的作品;接著,李禹煥將筆線、筆觸定義為一種介於毛筆和油畫筆之間的觀念性圖像間性;最後,在水和紙之間,張羽抽離書寫而聚焦「意念」的純粹創作,以新的姿態呈現其放棄毛筆的反書寫,成為展覽迫切再申的戰後亞洲現代主義成就的絕佳驗證。
井上有一《花》.紙本水墨.136.4×146.8 cm.1968。
書寫的現代主義終結:從井上有一、李禹煥到張羽
展期:~2015.09.20
展場:關渡美術館
由著歷史、戰爭、殖民、文化與脈絡的各種淵源,華語系文化講究的書寫性美學在東亞各國中,皆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又,依照文人傳統與其美學的長足發展,書寫也成為各地區的美學指標。不同於西方的藝術脈絡,「書寫」的藝術既不是覆蓋性的繪畫(Painting),也不是塗寫與染暈的塗繪(Drawing),且正因為這份獨鍾書寫性的藝術史是如此厚重廣泛,而西方藝術對此體系的理解總難以深入且全面,導致「書寫的藝術」成為一種特屬於東方的美學系統—略帶神秘,卻令人神往的獨特圖像語言。
張羽《發生—上墨》系列。(攝影/陳芳玲)
陳芳玲( 64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