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可能會說這樣的創作構想很浪費,這樣的直觀並沒有錯,但這也是開啟延伸討論的問題點。因此,我想要特別深入探討「一個人」這個概念,以及這之間所產生的寂靜幻語,怎麼樣成為創作者連續幾年創作的精神內涵,「一個人」與當代人文工程(展覽、表演)的關係究竟為何?此次展覽源自於數年前創作者在挪威駐村期間,受到廣袤的極地景象震撼所致。然而,創作者所體驗到的寂靜,究竟有沒有辦法在美術館這樣的空間重新創造出來?或者,如果說這種再現是不可能的,那麼創作者怎麼樣「擬實」?從這個角度來說,《一個人》不應該僅被視為是一種「跨領域」的嘗試,而是站在再現自然震撼的不可能性這個點上,從相關的美學產生裡面所透露出來的猶豫,才能切入展示物件與主題之間的關係。例如吊在空中的塑膠粒沙包(董育廷創作)、人體錄像(趙卓琳創作)、遠處傳來的音聲(晟創作)以及表演者的身體(葉名樺等人)、牆面的色光……各自有各自的創作者,表面上各自成為獨立的語件,看起來並不緊密,實際上彼此之間卻存在著一種奇妙的退縮與包容的關係。這種集體創作所組合而成的「離散體」。這當然可以解釋為諸位創作者在面對、想像自然震撼時的失語所致。然而,我認為更有價值的討論點,不是從所謂「跨領域」來談,而是在上述各類創作者都「無法跨領域」的共同位置來談,這個共同位置將會圍繞著「一個人」打轉。換言之,他們都站在某種當代哲學的邊界,隨後,朝著各自所擅長的不同媒材而離去。
編舞家葉名樺於展場。(攝影/黃湧恩)
可以說,當代哲學的起源之一是圍繞著「一個人」打轉,「一個人」是一種計畫項目。當葉名樺被冰雪極地的自然與寂靜所震撼的當刻,我揣想其出神的身體已經自動在進行某種哲學問題的辯證了(康德(Immanuel Kant)談論的「崇高」審美不也是某種出神?)然而,這裡所暫稱的哲學邊界,也就是創作者所站立的位置,不是理論體系裡面的邊界,而是理論體系之外,透過藝術感知來探問一個根本的哲學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有的藝術都是對哲學的某種「棄學」,這也是藝術之所以必要之處。但是回過頭來說,我們也好奇《一個人》凸顯著「一個人」,進而成為一個展演,背後究竟有什麼東西支撐了這樣的合理性?為什麼一個人面對極地荒原的出神與空無,能夠成為當代文化生產的內容?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展出現場。(攝影/黃湧恩)
普遍來說,「一個人」之能夠成為藝術的內容,大抵上是因為我們對它賦予很高的文化評價。這裡有一個極具系譜性的線索必須追溯,那就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之下,「人」被預設為一種孤立的個體被審視?人的孤獨、震驚的經驗事實上也因此預設了一個「源頭」,這個源頭通往人的「自己」,而不是通往自然世界或者神話世界的種種。這個源頭在人的身上劃出了各式各樣的有限性(la finitude)概念,例如存在、自由、經驗與孤寂等。但是,當「人」做為一種孤立個體被觀看時,這個源頭同時也不斷地回堵了自己,造成了許多心靈的淤積物,我們可以說,這個源頭大抵就是人文主義的興起。而現代人文科學與藝術、文學等大抵上都是在人文主義脈絡下逐漸形成。時至今日,我們依稀可以感受到當代藝術與文化產業普遍性認同著人文主義,甚至需要重新發現很多很多屬於現代人的各種孤立經驗,「孤獨」則是由此派生的一種幻象展演。從這裡觀之,《一個人》動員大量的人力與物力,想方設法製造一個回歸寂靜的人文源頭之路,也給了參觀者與表演者彼此一個特殊的遭逢時刻,因此可以說是在擁擠的當代生活中創造一種關於孤獨的文化徵兆。
「怎麼在公共空間讓『一個人』可能?」在葉名樺的此次創作而言或許應該反過來說成是「怎麼在美術館讓『一個人』成為公共事件?」在創作者與單獨觀眾之間所發生的,沒有人知道細節的過程,是不是有可能超越「一個人」的文化幻見,繼續整理出特殊的藝術對話之路,值得期待。
註 出自北師美術館臉書宣傳文。
「怎麼在公共空間讓『一個人』可能?」(註)這是葉名樺在北師美術館的《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以下簡稱《一個人》)的大膽訴求。該作延續了2016年的《寂靜敲門》,試著以舞者的身分切入當代美術館,讓美術館相對靜態的公開展示功能,轉變成一個專屬於某些觀眾的私密空間,並且隨著舞者身體的節奏一起呼吸、變化。
創作者說,相較於《寂靜敲門》仍偏向常規演出的框架,此次的作品更接近於她想要挑戰的,表演上更隨機、無預先排練與更具遭遇性的面向。於是,舞者設定了一些與觀眾一對一的「演出」時段,每場次長達40分鐘。在每次的單獨遭逢的時刻,舞者必須面對參與者之間的殊異,產生不一樣的對應演出方式,特別困難的是當參與者同是「圈內人」時,舞者常常會在表演與熟人聊天之間不斷切換模式。乍聽之下,舞者好像將自己視為一部隨時準備短路的機器。因此我們可以說,在《一個人》的單獨表演時段中,看起來是忙碌又不寂靜的。
編舞家葉名樺於展場。(攝影/黃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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