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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Robert Fank跟常玉是好朋友?一個微觀的藝術史

為何Robert Fank跟常玉是好朋友?一個微觀的藝術史

法蘭克有一件作品《Nude (Marie) with Cat》,它看起來就像是常玉的裸女。我們顯然不能說法蘭克有一種中國文人的精神。但是我們可以說,在這張照片之中,法蘭克呈現了有別於施蒂格利茨或是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ion)那樣的裸女。

當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感到驚訝不已,我沒有想過常玉與羅伯特法蘭克是同時代的人。這件事也發生在我想到胡適跟阿爾弗雷德・施蒂格利茨(Alfred Steiglitz)。當我知道胡適的好友韋蓮司(Miss Edith Clifford Williams),其實是紐約現代藝術團體之中活躍的成員,也與Alred Steiglitz熟識,我同樣地覺得不可置信,無法相信那個教科書裡面出現的胡適,竟然跟現代主義攝影是處於同一時期。

為什麼我會產生這種感受?是因為我對於常玉與胡適的印象是來自於「民國」。他們感覺已經離我們很遠。可是當我想到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或是施蒂格利茨的時候,我聯繫到的是現代主義攝影,而現代主義攝影對我而言是反叛的、現代的,對於今日攝影仍然深有啟發。

沒有什麼比起這個更能說明文化的距離感。我們並不是透過年代或是國籍來決定我們與一個文化的親近程度,而是透過這個文化跟我們的關聯度。而對我而言,民國以及那個時期的藝術家,除了短暫的出現在我的碩士論文當中,他們已經跟我的創作毫無關係(至少我這樣以為)。然而,法蘭克以及整個現代主義,卻依然籠罩著我。甚至於每次我去接案工作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現代主義所關注的形式,它在商業攝影之中仍然非常好用。

常玉或是民國的藝術家真的就遠去了嗎?當我試著去了解常玉的生平,我發現那個民國的形象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斷失敗的藝術家。

失敗在這裡聽起來有些唐突,常玉的藝術在如今當然不是失敗的,不論我們是否具有繪畫史的背景,我們都會被常玉的繪畫所吸引。但那是常玉死後的事情。在他活著的時候,特別是晚年,常常是三餐不繼的情況。我在想,是不是這種失敗吸引著法蘭克?這聽起來很為合理,後者總是憤怒地面對這個世界,著是那些社會當中邊緣的、頹散的、逼近瘋狂的身影。這是法蘭克的照片最為吸引人的地方。我甚至想起法蘭克的背景,作為一個德裔移民,他是不是與來自中國卻定居巴黎的常玉同樣有一種認同危機。

但是當我看到法蘭克收藏常玉的作品,我馬上發現這可能不能成立。有一張畫是母馬跟小馬依偎在一起。法蘭克把這張畫擺在臥室,足見他是如此的喜愛它。我難以相信法蘭克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但是他看到常玉,彷彿都安靜了下來。

這件事也出現在法蘭克為常玉拍攝的紀錄片,畫面之中的常玉看起來是如此的愜意。因此,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超越現實的,至少就他們交往的過程來看,那是一個典型的藝術家之間的交流。譬如他們交換工作室,為對方拍照,收藏作品。這醒著我們,藝術家的歷史有其自身的場域。但是,當我們從國族的、藝術史的角度去觀看他們,譬如我們談論德國表現主義、談論文人花鳥傳統,與東西文化的交融,我們會忘記藝術家自成的世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生命脫離了現實的脈絡,而是在那個現實的脈絡之上,他們可能關注更細微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如此的隱微,缺少證據,以致於我們無法脈絡性的解釋。

所以我這裡只能憑空的猜測,法蘭克或許從常玉的作品之中看到了平靜。這本來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法蘭克是一個如此充滿意見的人(這也是他討厭布列松的原因,他覺得布列松毫無觀點)。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去看法蘭克的照片,我們會發現他對於人充滿著同情。這裡的「人」並非普遍意義的人,而是每一個個人。而常玉的作品也是如此,他描繪單獨的存在。但是什麼是存在?

常玉與羅伯特・法蘭克1964年於巴黎合影© 1997 by Robert Frank。(網路截圖)

我想起小時候我媽帶我去歷史博物館看常玉的展覽,那時候我可能在我媽的誘導之下,我刻意去關注那些裸女的線條。當時的我當然不懂什麼抽象表現主義,吸引我的是常玉描繪了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在畫裡面,花不是被觀賞的,動物在地景當中,沒有生存也沒有姿態,他們只是在那。時至今日,我可以說我所感受到那種自給自足的狀態,其實就是一種現代主義的氣質——藝術不是關於什麼,而是關於自身的存在。而實踐現代主義理想的關鍵在於形式。

在此我想要回顧「形式」概念在民國初年的歷史,避免我們很容易將常玉與西方現代主義直接的聯繫起來,而忽略其中的細節。

形式在民國初年的發展可分為幾個階段。一開始是透過「界畫」的概念被人認識。當時康有為為了改良文人畫,提出了「以界畫為正宗」的概念。這時候「形式」大體上意指一種規制,用來矯正文人畫沒有規矩的弊病。但是當西方現代主義被引入中國之後,形式的概念與媒材專業聯繫在一起。

徐悲鴻是一個很有趣的例證。後日認為的寫實主義大師,其實早年曾經非常熱衷於談論形式。但是他所謂的形式並非形式主義,而是對於「筆色布紙」的提振,我們可以將之視為一種樸素的現代主義藝術觀。「形式」的第三個意義是「形式風格」。與徐悲鴻同在北大畫法研究會的陳師曾可為代表,他曾借用「形式」的概念考察中國文人畫的歷史。

回顧一段形式的簡史,是因為我們會發現「形式」概念在中國有其特殊的目的,他是為了拯救中國文人畫的一種手段。無論是提供文人畫規制,重視媒材專業,以及透過形式分析使得文人畫可以成為藝術。最後這一點特別重要。在西力衝擊之下,中國所面對的危機不只是物質層面的落後,也包括精神層面的失去信心。知識份子不免憂心,中國藝術可以稱為藝術嗎?而形式就是他們回答這一問題的重要途徑。蔡元培就曾經醉心研究古典鐘鼎上面的形式,試圖證明中國古代就有藝術的發軔。

而常玉在這一個趨向現代主義形式美學的發展歷程當中,他像是第一個自由的人。自由的意思並非他與現代主義毫無關係,而是他沒有帶著上述沈重的使命去考慮。他更像是一個藝術家,如此醉心於形式(以致於生計、家國以及其他宏大的旨趣都不重要),而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知識份子。當他在市場、在街道上觀察各種人體,並且處心積慮的「想要把這些人剝得精光」,那不僅僅是一種浪子的表現,而是對於形式高度的迷戀。這種形式是完全個人的,但同時也是與對象聯繫再一起的。常玉的花卉也可以引為例證,它並不強調與各種美好德性的聯繫,也不純然是創作者本人性情的表現,它更像是從對象提取出抽象而特殊的形式。就這一點而言,其實非常地法蘭克。

法蘭克有一件作品《Nude (Marie) with Cat》,它看起來就像是常玉的裸女。我們顯然不能說法蘭克有一種中國文人的精神。但是我們可以說,在這張照片之中,法蘭克呈現了有別於施蒂格利茨或是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ion)那樣的裸女。後者往往將人體擺弄為一種形式,而前者則更貼近於對象自身。這並不是說法蘭克忠實的記錄了對象。而是他捕捉了對象一種獨一無二的姿態(無法放在形式的格套當中),從而成為一種仍然貼近於人世的特殊的形式。常玉的人像也是如此,他並非把對象簡化為一種抽象的秩序,像是早期現代主義攝影師那樣,相反的,他呈現各種差異。我認為常玉與法蘭克是在這一點產生了交會。

結語

回顧常玉與法蘭克相識相知的這段小歷史,有助於我們從弘大的歷史或是藝術框架之中抽身。藝術家當然是受到時代影響的,但是藝術在他們微觀的生活層次,卻有著各種不同的面貌。而欣賞藝術的樂趣之一,或許就在於我們能夠發現那一個彷彿從現實世界抽離出來的時空,在這裡不同媒材、不同風格的藝術家彼此交流,生活與藝術混雜在一起。「民國」、「現代」、「東方」與「西方」這些大的概念消失無蹤。

汪正翔( 29篇 )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Boston)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 。看得見,會按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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