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常玉與林風眠之名〉一文之緣起
今年4月初的第一個週末，我前往臺北「耿畫廊」看展。畫廊負責人耿桂英女士知道我對常玉和林風眠兩位藝術家的研究素有關懷，特別告訴我：「佛光山」位於臺北松山道場的附屬傳媒機構「人間福報」，正以「花開自性——常玉、林風眠」之名，展出上述兩位藝術家的一些作品。告知的當下，她已經表達對於該展作品的強烈質疑與不悅，認為皆屬品相低劣的偽作無疑。耿桂英長期經手這兩位藝術家的作品，閱歷無數，判別真偽的經驗早已豐富。即使如此，身為研究者，我認為還是應當眼見為憑，親自前往，才能確認她的評斷是否可信。
4月12日下午，我單獨前往人間福報的開放展區瀏覽。展場空間不大，裝裱陽春，畫面更不美妙。針對展品，以及人間福報網站提供的展品說明，我後續做了比較與查證的工作。（參閱人間福報網頁）就以我研究較多的常玉來說，聲稱常玉原作的八件展品，沒有例外地都能找到相似度幾乎百分百的已知之作。其中，有三件與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藏品的畫面相同；有三件早已見於2014年和2021年香港佳士得拍賣會（成交價分別高達港幣4,604萬與1億1,864多萬元），以及2014年香港蘇富比拍賣會（成交價高達港幣8,076萬元），作品圖版都能從兩家拍賣會的網站取得；其餘的兩件，都是私人收藏，也都能在衣淑凡女士編纂的《常玉油畫全集》（共二冊）找到。
我很好奇地讀了人間福報網站的展品說明。掛名策展人的歐陽健中先生，身兼「美台古文物藝術及創新科技研究發展交流協會」（簡稱ATCT）的理事長頭銜。他為展品所寫的說明，毫不掩飾地聲稱，雖有部分作品與國立歷史博物館和《常玉油畫全集》所見的相同，但他提供的展品都是布面油畫，而非纖維板之作，作品尺寸也有所不同。他反覆抄錄相同的說詞：「畫作所用之畫布含棉、麻，畫布微厚，為1940年代歐美常用之畫布，畫布後有年代久遠形成的黴斑，畫布少部分有畫布編織不均，造成顏料上色不勻的痕跡，是當時較舊的畫布編織方式，而因早期保存環境不佳，讓此幅畫作有部分氧化、脫色現象」；以及，展品「繪出的『玉』字圖章，以及羅馬拼音『SANYU』，為常玉油畫常用之落款，此幅為標準、正確之經典常玉畫作。」
然而，對照展品實際的情況，依我所見，上述寫法的說服力和證據力都太薄弱，難以讓人信服那些都是「標準、正確之經典常玉畫作」——尤其是，作畫的技法極顯粗糙，更像是東施效顰的抄襲。號稱常玉的展品如此，假林風眠之名的作品一樣品質低劣；原本應該以紙本彩墨創作的作品，一樣都變成技法惡俗的畫布油畫。
基於以上原因，我決定在剛好輪值的五月號《典藏．今藝術 & 投資》專欄，發表〈「假」常玉與林風眠之名〉一文。文章當中，我分別針對該展與常玉、林風眠相關的疑點，提出多項質疑；並以兩位藝術家己經確認的生平遭遇和創作實情作為佐證與訴求，除了提醒不熟悉的讀者、觀眾，更希望提供展期的人間福報，應有必要存疑，進一步究真並釋疑，以免以訛傳訛，造成魚目混珠，損及佛光山寺與佛光會的清譽。
延伸閱讀｜【王嘉驥專欄】「假」常玉與林風眠之名
二、人間福報的不滿與聲明
針對我提出的質疑，藝術界一位年青的熱心朋友，以具體的做法表達他的關切和興趣。正因為展品跟已知的常玉畫作的相似度過高，讓他想到了以Photoshop影像軟體，分析並比對兩者的關係。結果發現，ATCT提供的展品確有可能根據常玉已知作品的照片圖資，藉影像軟體變造其尺寸及比例，再利用投影模寫的方式，改製成我們見到的模樣。然而，也因為仿製者的能力和瞭解究竟有限，美感更有問題，才會讓人感覺與常玉的真跡相去甚遠，僅止於表面的皮毛。熱心的年青小友繼續幫忙查找，還在ATCT的臉書頁面中，赫然發現，該協會也以相同的手法，一方面刊登號稱畢加索（Pablo Picasso）1925年《三個舞者》（Three Dancers）的抄襲品，同時以專家的口吻寫道：「此幅構圖和倫敦泰德畫廊收藏的《三個舞者》畫作構圖雷同，惟此幅尺寸較小是120號……」，並在最後以括弧附帶「上述部分皆已考證並接觸實物對照查核」的說詞。
沒有料到的是，5月10日，時值臺北當代藝博會期間，人間福報的郭總編輯率人直衝典藏雜誌社，表達不滿《今藝術》刊登我所的專欄文章。於此，我想說明：自2010年元月開始，典藏雜誌社邀請我為「今專欄」輪值撰寫短論，至今已經第15年；有關專欄內容，社方從未置喙或指定過任何我應寫的題材。所以，得知人間福報的舉措以後，我已明白向今藝術的嚴瀟瀟總編輯表達文責自負的態度，也謝謝他們包涵與容忍。
在那之後，一直到了6月17日，「花開自性——常玉、林風眠」展覽結束，我繼續得知人間福報在其網站上，發佈「聲明啟事」，公開表達：一、該展之15件作品，「皆係由『海峽兩岸古物研究發展協會』與『美台古文物藝術及創新科技研究發展交流協會』共同提供，所有名家作品皆經專業人士鑑定為真品，有相關文物鑑定報告可參」，且展出作品為「無償提供展出，旨在推廣藝術、文化事務」；二、對於「典藏藝術家庭股份有限公司」刊登之文章，「已經嚴重影響出展作品藏家及主辦方的聲譽，爲此表達嚴正抗議」。（參閱網頁）
人間福報認為，我在今專欄的討論影響了該報和提供展品的兩個協會的聲譽。但我希望堅定地表達，我的用意純粹針對展品的情況予以討論，提出合理懷疑與論辨，因為真相不容混淆。針對他們所稱「專業人士鑑定為真品」的託辭，歡迎他們公開「文物鑑定報告」，提供更多的專業人士與社會大眾一同認證，或是繼續加以檢驗。無論針對的是常玉或林風眠的作品，他們所指的「專業人士」是誰？鑑定為真品的依據和判斷又是什麼？如果真有科技鑑定的工具及過程紀錄，更值得一併發表。倘若的確證明，我的判斷和分析錯誤，我樂於修正我的看法。其實，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將作品拆框，公開展品的全部與內外，以裸畫相見，供相關的專業人士，做質性與技法的分析。若能有科技輔助，從畫布到顏料本身，乃至於筆觸／筆跡的鑑識，建議都應採用。相信以今日的科技與專業辨識，不難弄個水落石出。
同樣值得一提，就在我讀到人間福報所發的抗議聲明的當下，直覺告訴我，我應當也讓研究常玉比我更早、更久，付出最多、最深入，而且已經出版多部專輯——也是ATCT的歐陽健中先生時而引用的來源——的衣淑凡女士，得知人間福報的展出，即使展覽在當時已經結束。以衣淑凡女士對於常玉一生及其作品如數家珍的熟稔度，當她看到我轉傳給她瀏覽的展場作品照片，連同我在現場拍照留存的各件作品的細部，她同樣感到驚訝，並直呼「真荒謬」與「可怕」。正因她清楚感受到展品低劣、粗糙的程度，似乎只能以「哈哈哈！太有意思了，膽子這麼大！哈哈！」的喟嘆，表達其不滿。
三、人間福報與ATCT繼續攜手前進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前面提到，人間福報郭總編輯率同仁於5月10日直衝典藏雜誌社未遇。今藝術總編輯嚴瀟瀟小姐事後告知，她於稍後與前者通話並交談時，得知該報與上述協會，已準備繼續將展覽推進「國史館臺灣文獻館」。不知是否因為要再繼續合辦，他們才會以上述的聲明動作，希望能對我們起嚇阻和噤聲的作用。原本，我真是半信半疑，很難置信一個直屬總統府的國史館下轄的臺灣文獻館，真的會接受一個本質與臺灣文獻研究毫無關聯的展覽，於該館舉辦；何況，還是一個品質粗劣，作品充滿疑慮的展覽！嚴瀟瀟小姐透過電子郵件告知有此可能，我在回覆中表明，倘若同樣的作品再繼續前往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展出，我會繼續撰文討論。
再次出我意料之外，人間福報果真攜手上述兩家讓人感覺疑雲重重的協會，取得7月6日至8月4日在臺灣文獻館的展覽檔期。我是一直到了7月20日，才透過耿桂英女士轉傳的訊息和網路連結得知此展。據耿桂英女士所言，同樣也在典藏今藝術輪值撰寫今專欄的作者蕭文杰先生，因為接獲消息，已經前往現場看過展覽，發現問題重重，希望循可能的管道，向官方反映此事。
7月23日之後，我因為在網路上追蹤上述這個名為「倜儻筆墨—大師與大師的內心世界」的展覽，赫然發現：ATCT以歐陽健中理事長具名，透過多個我不熟悉的網路媒體，登載了兩篇以「《典藏》雜誌之不實評論．ATCT聲明要求典藏藝術家庭公司公開道歉並澄清說明」作為標題的正式文件——含協會浮水印與標章，除了抨擊典藏雜誌，還分段駁斥我發表於今藝術五月號的〈「假」常玉與林風眠〉文章；並在第二篇文稿的最後，揚言：「本協會成員震怒，要求《典藏．今藝術 & 投資》雜誌立即公開道歉，ATCT協會並保留法律追訴權利。」
說實話，光是看到「ATCT協會並保留法律追訴權利」這樣的威嚇修辭，要說我內心毫無忐忑，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回頭再讀我的專欄文章，明明沒有任何抨擊或詆譭ATCT這個組織及其成員的字眼；不但如此，我根本不知道人間福報那個展覽的作品源自何處。實際上，我在人間福報的展覽現場，只見到一張「從常玉與林風眠油畫特展談畫作鑑賞」的海報，載明「主講人：歐陽健中 ／ 美台古文物藝術及創新科技研究發展交流協會理事長」。這位先生究竟何方神聖？我不知道！衣淑凡女士也一頭霧水地向我追問——他是誰？確信的是，無論中國或臺灣的藝術史學界及藝壇，歐陽健中先生的名諱一直是名不見經傳，甚至不知道他的專業背景、學術經歷與著述是什麼情況。
至於我對人間福報所提的看法，絕無詆譭之意，而是語重心長的勸誡：「出家人不打誑語，佛門機構卻因專業判斷不足，展出魚目混珠的山寨品。我在展覽現場，目睹信眾與藝術愛好者，將展品當「真」看待。作為佛門機構的『人間福報』，沒有理由以訛傳訛，更有必要究真與導正。」幾個月過去，我依舊認為，人間福報不應失去追求真理、真相與坦誠失誤的道德勇氣。
為了撰寫這篇回應，我特別打開「佛光全球資訊網」瀏覽，網站首頁赫然張貼三排大字，明示：「茲有不肖人士假借『星雲大師』之名，販售一筆字贗品或法物護身等不明商品，企圖斂財謀利，籲請大眾辨識詐欺之舉。佛光山星雲大師不會從事販賣行為，凡有損害名譽者，將行法律追訴權，以杜絕弊端，特此聲明。——佛光山寺謹啟 2016年8月10日。」（參閱網站首頁）很顯然地，這些警示之語已經在網站上張貼長達八年時間。換個方式來說，倘若星雲法師（2023年2月23日圓寂）仍然安在，他應該容忍人間福報今日的作為嗎？
四、國史館臺灣文獻館不應淪為山寨品漂白的方便之所
針對人間福報與ATCT分別於6月17日和7月23日，透過網路媒體，要求典藏雜誌更正、道歉，連帶嚴正抗議，乃至於保留法律追訴權的公開聲明，簡秀枝社長緊急於7月25日半夜，透過今藝術的嚴瀟瀟總編輯與我聯繫，相約於第二天午後，一同在長安東路的典藏咖啡店商議，是否或如何回應上述兩造，連同他們已經推進國史館臺灣文獻館的展覽。7月26日，除了簡社長與我，還有典藏編輯部同仁，以及之前看過展覽的文史專家蕭文杰先生，一起參與討論。
蕭文杰先生分享他對展品的觀察與看法。因為他的說明，我們更具體知道展覽規模真的不小；而且，該展以特展之名，僅花費九萬元金額，就「租賃」了國史館臺灣文獻館的兩個空間展出。根據他的分析，以及我們在網路上瀏覽到的訊息、照片和影片，簡社長當機立斷，決定應儘快前往該館，瞭解實際情況。7月27日，週六一早，我、簡社長，以及嚴瀟瀟小姐，一同前往。為了怕打草驚蛇，我們無比低調，以門外漢的路人裝扮現身，瀏覽了一個多小時。
一樓展覽室，除了人間福報已見的展品，號稱常玉的作品如今增加到20件、林風眠13件、徐悲鴻11件、張大千11件、潘玉良2件、吳冠中13件，總計約50件。容我再以常玉展品為檢驗對象，撇開前面說過的8件不再贅述，新見的12件展品當中，有10件還是能從國立歷史博物館、《常玉油畫全集》、《常玉素描與水彩全集》（也是衣淑凡編篡；立青文教基金會出版，2014年），以及香港佳士得拍賣會的成交圖資找到對照。
其中，佳士得於2019年11月23日成交的《五裸女》價格，高達港幣3億385萬多元；而ATCT提供的展品一模一樣，除了作畫技法拙劣，而且是縮小版，其展品說明如下：「此幅畫與2019年香港佳士得拍賣的《五裸女》畫作構圖雷同，惟香港佳士得拍賣的畫作較大，此幅畫作尺寸較小，應是創作巨幅《五裸女》前的油畫草稿。」佳士得於2020年7月20日成交的《青花盆中盛開的菊花》，價格也達到了港幣1億9162萬元；ATCT提供的展品也是縮小版，但名稱改為《盛開的粉菊》。
同時，我也注意到，常玉原本畫在紙上的人物速寫或水彩作品，換成ATCT所提供的展品以後，一律也都變成布面油畫。循線查閱人間福報網站上，專門為「倜儻筆墨—大師與大師的內心世界」這個展覽提供的「線上文物特展」頁面，還能看到另外9件畫作；同樣的情況，其中的8件都能從上述的《常玉素描與水彩全集》找到原始畫作，而且都是紙本速寫或水彩。
藉由國史館臺灣文獻館的這些掛名常玉的劣質品，我似乎更能明白耿桂英女士稍早的評價。她的意思是，「這一批山寨版的作品」，先在佛光山寺旗下的空間展出以後，「又跑到這個國家單位來漂白！」不但這樣，展品的數量還從原來的13件，暴增到如今的100-200件以上之多。除了一樓展覽室的50件左右作品，三樓展廳的數量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各類文物雜項，還包含了署名齊白石的水墨與書法作品近20幅。僞托清代宮廷畫家冷枚的幾件掛軸，以及號稱八大山人的長卷書法，同樣都呈現了假造的惡俗與粗劣。不管一樓或三樓，展覽的安排和佈置都給人粗製濫造的觀感。
尤其令我感到不能原諒的還在於，租賃場地的策展單位——即合辦的人間福報與ATCT雙方？——竟然以星雲法師的書法作品陪襯僞托的齊白石之作，連同眾多難以當真的雜貨，共同展陳。儘管出家人慈悲爲懷，但我實在很難想像，星雲法師能同意受如此惡質的展覽屈辱，甚至賠上佛光山寺與佛光會的清譽嗎？同理，無論是齊白石、張大千、徐悲鴻、常玉、潘玉良、林風眠、吳冠中，他們又如何能夠忍受有人如此粗暴仿製，推出如此醜化的山寨製品於世間？倘若他們天上有知，難道不會義憤填膺，捶胸頓足嗎？
延伸閱讀｜疑點重重的國史館臺灣文獻館特展「倜儻筆墨」：我們看到了什麼？
五、對人間福報與總統府國史館的期待
有心人蓄意生產僞作的現象，自古已有，不但不可能斷絕，還防不勝防。消極來說，倘若沒有人因此受到傷害或損失，確實很難訴諸法律，透過官司審理。ATCT理事長信誓旦旦地認為，該協會提供的展品皆有藏家，並自認都是各藝術名家的真跡與經典之作。協會成員相濡以沫，互相取暖，自我感覺良好——我一點意見也沒有！然而，作品一旦公開展覽，很難不受檢驗與評斷。倘若涉及鑑別與究真一事，更是術業有專攻，只能盼望真相與真理越辯越明。若是讓僞作盛行，不但損及原創藝術家之聲名、地位與權益，造成污名化的現象，也會擾亂社會視聽，以及藝術市場和經濟的秩序。
針對人間福報的抗議聲明，如我早已言明，他們有必要究真。針對展品，即使申請者自備證明，還是可以諮詢第三方的專家，建立更嚴謹的驗證方式。說實在話，現實世界當中，只要有人逃避兵役，自然找得到願意配合的醫師開立證明。同樣地，造僞者難道不會連保證書一起製造？以我自己為例，也曾被矇在鼓裡，買到山寨商品——足以亂真的包裝、標牌、保證書等，一樣也不少。再說，即使展覽本身沒有作品買賣或交易的目的，但作品若都是贗品，教育推廣反而成了以訛傳訛，誤導審美與視聽，觀眾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
人間福報畢竟是民間機構，他們無畏視聽，不管批評，姑且沒有受害者也罷！然而，我們絕不容許官方機構，展出來歷不明，有真僞疑慮的作品。尤其是總統府下轄的國史館臺灣文獻館，怎麼能夠莫名其妙地被利用，甚至可能已經不止一次地成為有心人士漂白山寨僞作的基地，更別說展品全然與臺灣研究這個主題無關。謹此呼籲，總統府及國史館相關的主官或主管，務須正視這次的事件，整頓制度，亡羊補牢，建立臺灣文獻館應有的學術高度與尊嚴！
王嘉驥( 17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