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當天,英國當代藝術家喬恩.柏格曼(Jon Burgerman)身著粉紅色 T 恤,上面裝飾著如他作品中童趣而不規則的塗鴉。自 2021年之後,這是他再次回到 Dopeness Art Lab 舉辦個展。他以充滿童趣、極具辨識度的色彩風格,創造出深受觀眾喜愛的可愛角色,長期活躍於國際間。儘管採訪當天展覽尚未開幕,玻璃門上透出的多彩、圓滾滾大眼睛的角色們,已吸引不少路過的人停留駐足。
對柏格曼而言,藝術是一種「成為自己」(Be yourself)的方式,他以簡單的顏色、形狀、線條塑造角色,盡顯個人對世界的思考。一走入Dopeness Art Lab,首先迎來的是《Event Horizon》(2023)中一張張飽含色彩、形狀各異的臉孔,童趣的外表略帶著憂愁和孤獨,角色之間時而變形、交疊、相互消融,既曖昧又開放,像在告訴初踏入的觀者能自由地在其中探尋自我。
從紙張到畫布
見面時,柏格曼在桌上放下了一本隨身攜帶,封面標示著2024的筆記本,裡面充滿了隨興塗鴉,以及多格漫畫般的靈感記錄。接著,他再拿出一支彩色鉛筆,略顯興奮地說這是剛剛在附近買到的。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他一邊傾聽思考,不時用彩色鉛筆在筆記本上勾勒出框線,框線中的線條接著成為角色,最後被賦予色彩。
柏格曼的創作,總是先從一張白紙開始。他說,畫布適合大幅作品,而紙張則有一種親密感。「我會先在紙上做很多作品,這樣可以很快地產生想法。」彼時那些想法仍是一張小紙未有重量,可以扔掉或創造出下一個想法。「我喜歡回顧這些紙上作品,然後慢慢一步步做出更大的作品。」
這也是 Dopeness Art Lab 在策展時,決定同時展出一系列紙本作品的原因。如此觀看,可以發現柏格曼的作品都有一個分支路徑,角色首先在紙本上誕生,接著引導出下一個想法,進而由小的紙張走向中的、大的畫布,甚至複合媒材、雕塑。「所以,我可能會從一個角色開始,然後接著有兩個⋯⋯。」小、中、大,如此周而復始,不停前進變化。
而在創作媒材上,除了噴漆、油畫棒、壓克力顏料之作外,本次也展出多幅木質作品、雕塑。柏格曼形容,可以將木質作品想像為立體貼紙般的概念,當它們離開紙張被放置在牆上時就屬於世界。而在第二展間中央,由紙本作品《Rainbow》(2023)轉化而成的雕塑,則像平面角色化作實體進入現實世界,對他來說更是令人著迷的一刻。
一個人,也是所有人
「角色」構成了柏格曼作品的核心元素。在紙本上時它們多半有著小動物或小精靈的形象,而當它們一旦走入群體(畫布)便消失了固定形狀,可以隨意變形、堆疊、互相擠壓,在畫面之中經常呈現擁擠而相互消融的形象。
這些邊緣模糊的角色們,彷彿當代生活中人們的精神體現,來自長居紐約的他對現代城市生活的觀察。在這座大城市中大家生活得很靠近,彼此忙碌地過活。「一切都略顯混亂、多彩,充滿了能量。」他停頓了一會,「但也可能有點太多。」
此次個展的主題——「Family」,是柏格曼自疫情以來對於「關係」的深思。在他的作品中,角色或是非常孤立,獨自一人;或是非常繁忙,置身於群體之中,彷彿地鐵上或城市裡一張張轉瞬即逝的臉孔。當疫情驟然打亂了慣常的生活步調,讓他開始思索群體、家庭,那些他曾經經營的人際關係,又或有著血緣關係的原生家庭。「有時,我們反而與非血緣關係的人更加親近。」他形容。
而這些被賦予簡單、可愛外型,卻隱約可見複雜情感、焦慮於其中暗暗湧動的角色,柏格曼解釋,「他們代表了我周圍的人,也可以代表任何人。」
當問及角色們背後是否承載了更多故事?柏格曼的回答則如其作般,向意義保持開放,「我不會說創作這件作品是為了表達某種特定情感,但如果你觀看這些角色的互動,有些看來像在告別,有些則像再次團聚。」他說。「我喜歡這種既可以是離別,也能是回歸的感覺。」
2023年,柏格曼創作了一系列作品,畫面中僅有一至三個角色,彼此之間卻交織出更為親密的互動。在《Underneath》中,角色們不再是群體中的面孔,而是相互擁抱、支撐,包裹彼此。《Fantasy hug from my dad》中明亮黃色與藍色形成對比,讓父親的擁抱溫暖而治癒;《Eye to eye》裡彼此靠近而至眼神交融的兩人,彷彿暗示著流動的、不確定的情感,心靈深處的複雜情緒在畫布上蔓延。
他表示,「這是我以前從未探索過的。通過角色展示人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我把這次展覽稱為『家庭』的原因。」而對他來說,「再次回到台灣與Dopeness Art Lab合作個展,就像作品重訪它們在臺灣的家人。」
不論在哪裡,人都是一樣的
柏格曼接著談到,只有當一件作品完成後他才開始思考命名。「如果可以,我不會為作品取名,我希望圖像能夠自己說話。」當作品一旦完成,它便全然向觀者敞開,並不存在一種唯一的解讀方式。他與觀者一樣,是他作品眾多臉孔裡的其中一面。
這或許也回應了他對於人類普遍境況的持續思考。在塑造角色時,他也深入研究敘事。他喜歡電影、動畫、音樂,關注文學,從電影分鏡中學習構圖,在當代電影中學習古典藝術。他說:「如果你仔細觀察一部作品,會發現角色總是在某些事物之間拉扯。他們是誰,想成為誰,認為需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鮮豔童趣的角色外型,臉上卻帶著下垂的嘴角,時而變形的身體、模糊的面孔,以及滴落的噴漆顏料,柏格曼所創造的角色,總是透露著一種矛盾而略顯荒謬的對比。也許人類的複雜與多彩便是如此,就像他手中那支鉛筆,融合眾多色彩於其中。
「發展這些角色時,我賦予他們欲望、需求和目的,在畫作中暗示他們的內心世界。我想深入挖掘角色的情感,看它們能否在基本層面上與觀眾產生共鳴。」他說。
走過世界各地,柏格曼反而確信「不論在哪裡,人都是一樣的。」這並非要弭平個人間的差異,而是儘管國籍、文化各異,每個人往往面對著類似的人生問題、情感反應。「如果我的作品能夠在某處觸動觀眾,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它具有普世性,因為它想探討的是人類共通的真理和情感。」
唯一不變的,是持續發生的改變
而在作品細節上,柏格曼對色彩、線條、形狀的處理是直覺性的,他了解色彩層次、構圖比例,也研究藝術流派,比如抽象表現主義、CoBrA運動、波普藝術,又或觀察尚.米歇爾.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凱斯.哈林(Keith Haring)等藝術家,進而構成自我風格。
柏格曼擅長用噴漆手法呈現角色之間模糊的界線,讓顏色可以輕盈地由一張臉疊蓋、過渡到另一張臉。另一方面,噴漆和油畫棒無需調色,也不用事後清洗的特性,讓他能在靈感與創作間保持流暢。「我希望盡量減少任何可能拖慢我的因素。我的作品充滿活力,因為它們都在真實的緊迫感和能量下誕生。」他描述。
如此創作手法也向觀眾揭示了其作品中「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變動性,每一次色彩與形狀的略微變化,都會引發觀者不同的情緒體驗,而意義始終朝向所有人開放,並無固定的解讀方式,「唯一不變的,是持續發生的改變。」柏格曼形容。
在角色形塑上,柏格曼回憶早期自己喜歡把畫布畫滿,現在發現「保持簡單」最容易讓觀眾產生共鳴。「角色的形象很重要,我嘗試把形象做得很明顯。」他接著以漫畫為例,讀者甚至不必看到角色表情,只需看外型輪廓,就能知道角色強壯或瘦弱。「我可以用三角形、圓形、方形、波浪線、直線,這些都是我真正需要的簡單工具。」從基本的幾何圖形出發,便能創造出無數排列組合。
他接著向我們說道,當自己還是一位藝術大學學生時,有天在複印畫冊的頁與頁之間,不經意看見了一幅巴斯奇亞的作品,當下深受震撼。他形容,那是一幅被縮得極小、畫質不佳的複本,「但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藝術形式。在學校裡你學習藝術史,而它基本上在流行文化出現前就結束了。」他進一步描述那幅複本甚至是黑白的。「但其中有一種魔力令我感到震撼。非常直觀,充滿音樂感、趣味性和能量。」
巴斯奇亞畫作中的街頭元素、手寫文字、基礎形狀和卡通風格,在在向伯格曼展現出不拘一格的態度,與巴斯奇亞的意外相遇,也啟發他踏上藝術創作之路至今。「他很自在,不試圖成為一位藝術家。只是單純地滿足自己的創作需求,把生活經驗、美學、角色全部交給作品。」柏格曼說道。
拉里.高古軒(Larry Gagosian)曾在一次回憶尚.米歇爾.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的採訪中談及,他認為巴斯奇亞擁有一種原始天賦。當人們問巴斯奇亞為什麼把藍色放在綠色旁邊時,他回答:「我就是知道。」(註)
「我就是知道。」這句話彷彿預先回答了我對柏格曼在色彩選擇上的好奇,例如為什麼《Monoxides》中角色的藍色身軀置於粉紅色背景之上?為什麼 《Shug》中,一個角色以紫色手臂環抱著另一個鮮紅而不規則的身體?
而柏格曼緊接著的回答,則讓我思考這似乎來自於一種令旁人難以想像或掌握的直覺,其中包含了視覺上的和諧與情感的複雜性。
「聽起來可能很奇怪,某些形狀在我腦海中必須是特定的顏色。」他說。生活中有許多感受,而顏色則如文字或語言,幫助他釐清其中的細微差別。「我不試圖讓它只有快樂,也不讓它變得悲傷。我嘗試著描述各種感覺,但過程遠比那更微妙。」
他接著提到自己最近剛看完愛德華・魯沙(Ed Ruscha)於MoMA的展覽,這讓他開始在畫布上實驗起語言、文字和色彩,或許再加入一些角色。當這場談話即將結束之際,他的筆記本上已經畫滿了一格又一格的靈感,其中一格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了——「Now」。
註 〈JEAN-MICHEL BASQUIAT:LOS ANGELES〉,《Spring 2024 Issue》
「Family」—喬恩.柏格曼Jon Burgerman個展
展期|2024.07.06 – 08.11
地點|Dopeness Art Lab(台北市大安區基隆路二段17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