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新竹清華大學為擴大校園用地,進行了緊鄰校區南面的新竹市第一公墓(俗稱雞卵面)的大規模遷葬與整地工程,由於清華大學的人類學研究所本身即具有考古學專業師資與課程,因此施工過程中落實了文化資產調查與監看工作,發現許多新竹在地具有代表性的墓葬結構、陪葬品與體質人類學資料,並於2005年出版李匡悌著《靈魂與歷史的脈動》專書,成為竹塹城的重要第一手史料。
清顯考武信郎存軒李公佳城(戰後墓塋局部重修)。圖/李匡悌。
這項工作是由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與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合聘教授李匡悌,率領清大人類學研究所碩博士生(黃正璋、吳意琳等)與助理(筆者、潘怡仲、廖倫光)執行,不僅創了臺灣公墓遷葬前進行文化資產調查與監看之首例,過程中還發現了本文主角武信郎李存軒之墓。此墓立於清同治庚午年(1870),墓主授銜「武信郎」,與著名的清代開發蘭陽平原漢人先驅「吳沙」授銜相同,然史料文獻未能查到此人事蹟,推測乃因墓主生前熱心公共事務與協助官府安定地方有功,而獲授此銜。
武信郎李存軒之墓碑雖因漢人遷葬習俗而敲毀,然而考古監看人員發現,墓壙內木棺之外墎以石灰澆漿包覆,並於石灰頂層舖覆了大量的瓷器破片(總計3859件),絕大部分都是青花瓷器及極少量粉彩瓷。(註1)更令人驚訝的是,墓葬中的瓷器經清大人類所師生清整修復後,竟未發現任何一件完整的物件,不論杯、盤、碗、匙,全部都是破片及殘件,顯然是刻意的儀式行為所致。喪葬儀式中刻意砸破飲食用陶瓷器皿,多被解釋為生者/死者關係斷裂的象徵,陽世/陰間、今生/來世的分別,象徵亡者已不再受饗人間飲食,亦已毋須掛念生前種種,今日的公墓墳頭上已經少見摔碗毀瓷的古老習俗。此外,毀瓷陪葬所留下的大量青花瓷器,豐富了我們對早期移民商貿動線的理解,也讓我們見證了清代竹塹史料中鮮少受到關注的常民物質文化之風采。
遷葬後墓壙內木棺之外墎出現大量瓷器。圖/李匡悌。
毀瓷習俗將大量破碎青花瓷片鋪覆於石灰澆漿面上。圖/李匡悌。
進一步探究,此墓葬中大量的青花瓷片經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教授盧泰康考察,絕大多數為閩南地區德化窯系的民窯產品,及少數可辨識出特定窯口如福建東溪窯所生產。(註2)與17、18世紀大航海時代景德鎮外銷東南亞的貿易陶瓷不同,多為品質一般且價格較低廉的庶民日常生活器皿,偏好的紋飾主題如簡筆化的纏枝花草、壽字等紋飾,與同時期臺灣各地漢人聚落無異,也與當時主流移民原鄉福建東南沿海一帶相同。雖然,僅依據單一座墓葬的瓷器種類,實難以涵蓋清代竹塹地區的陶瓷全貌,但已可感受當時人們對「青花」的偏好;更不可思議的是,青花的盛行持續了200年以上且暢銷中外,本文所論及的青花瓷器更融入了喪葬習俗之中,在當時其他種類陶瓷器幾乎未見,令我們對祖先的審美與他界觀充滿了想像的空間。青花瓷上,幾筆清新的白地藍花勾勒出難以言喻的時代特徵,不僅乘著風帆跨越數百年,獲得全世界的寵愛,也來到清代的竹塹城,收服了王公仕紳的挑剔品味,填滿了庶民生活的瑣碎日常。
文物攝影/李羽杰。
喪葬行為是人類社會的親屬結構、信仰體系、宇宙觀與價值觀的縮影,透過動態的殯葬儀式建構起生死場域之間的斷裂與延續關係,藉由靜態的墓葬結構與陪葬品凝結了在地的靈魂與歷史的脈動。古代墓葬的文化資產意義不僅呈現在建築結構與陪葬品,香火不斷的祭祀場景更聯繫了現代與過去的共同歷史軌跡及文化認同。今日,臺灣各地的古老公墓成了都市開發的絆腳石,人們欲棄歷史文化的根基而將短暫的利益分配視為正義,許多古老公墓都在未依〈文化資產保存法〉進行文化資產調查評估前即遭剷除,出土古物放任盜掠而無人管制,即使是與臺灣近代開發史有重要關係的彰化鹿港與府城臺南也未免於難。臺灣各地的古墓具有高度文化資產價值必須受到保護與重視,近年來卻不斷遭到破壞,古墓不僅是地上的歷史建築、地下的考古遺址,出土的古物也是珍貴的歷史文化研究材料,出土的先人遺骸更承載著祖先們的生命史,具有多重的文化資產意義,先進國家無不竭力保存,臺灣的古墓保存問題實值得各界深思再深思。
註釋:
註1 李匡悌《靈魂與歷史的脈動》,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
註2 盧泰康〈臺灣考古出土與傳世的 清代福建東溪窯陶瓷〉,《文化資產保存學刊》39期(2017.10),頁23-58。
註2 盧泰康〈臺灣考古出土與傳世的 清代福建東溪窯陶瓷〉,《文化資產保存學刊》39期(2017.10),頁23-58。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38期(2020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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