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16年在舊城區(北門、台博館、大稻埕)、2017年在公館台大區段、2018年在中山北路一至三段沿線街區,今年「四代目」的「白晝之夜」舉辦地點,挺進15年前才開始發展的大直重劃區。白晝之夜設定在此區段,象徵1987年秋末通過巴士海峽的琳恩颱風,夾帶東北季風共伴降下逾千毫米雨量,令基隆河中下游區流段氾濫而讓基隆河二度截灣取直(註1),再經過六任民選首都市長之後,新街區景觀的文化驗收。
大直重劃區(大彎北段商業宅)的都市計畫分區圖,圖中的紅色和紫色區域皆為商業區,而如今紅色區域大量違規蓋成豪宅的商業宅,已在今年被就市政就地合法。
午夜時分,仍有逾十萬名觀眾在街頭,擺在他們眼前的,多數直覺是「走了很多的路,換來存在感很低的作品」,幾位在文基會工作的朋友,也笑稱「只看到滿滿的人,後來乾脆去美麗華看《小丑》。」成為四屆活動以來,最多客訴抱怨的一回。
然而,策展單位對午夜戶外節目不足的解釋是「為避免影響周邊居民,主要是集中在室內空間。」正好是大直重劃區都市規劃再度失敗的縮影。
捷運劍南路站湧進大量人潮。(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林軒朗)
監察院才在2016年糾正台北市政府,指出長期消極放任商業區蓋純住宅,未通盤檢討都市計畫。今年7月,台北市都市計畫委員會通過放寬大彎北段全區(即大直重劃區)住宅使用規定及調降回饋金,包括尚未興建、閒置養地中的商業區用地,皆能就地合法。此舉讓都市計畫學者和民間機構痛批「新歷史共業」,而且此例一開,將引發嚴重的連鎖效應。
美麗華集團的黃家,就是基隆河二次截彎取直的最大受益者。台灣富有的階級,多數透過土地増值累積龐大財富。企業主選擇投資、蓋工廠,第一件事就先買地,於是多數大量置產的企業家都賺到可觀的土地增財,若說得正面光明一點,土地增值是台灣經濟力的底蘊;然負面來看,它對世代的子孫而言,就是層層土地不正義、壓抑青年實業興起的機會,以致於階級翻轉的可能性更為稀薄。
午夜時分,仍有逾十萬名觀眾在街頭,擺在他們眼前的,多數直覺是「走了很多的路,換來存在感很低的作品」。(攝影/吳牧青)
大直內湖重劃區這20年來的開發便是此一縮影,不但讓大地主和開發商暴富,這次「白晝之夜」主要設定的民間商業空間——美麗華集團家族在20年前處理大量重劃區的土地增值與事業擴張,將家族版圖分為美麗華、德安、美福三個。今年7月,北市府都市計畫委員會就地合法的放水舉動,等於宣告晚近20年內的都市計畫全然失序,商業區近1,700戶暴富的違規商業宅就地合法為住宅區。(這個戶數還不包括原先是繳納營業用房屋稅的戶數,因此實質上超過2,000戶。)
若按照都市計畫委員會由2018年每坪18萬調降到今年拍板的每坪5.2萬變更為住宅區回饋金來看,等於每78坪商轉住、就地合法商業宅調降的回饋金,就可以舉辦一次「白晝之夜」。(註2)也就是說,商業區轉住宅區對都市計畫的不可逆破壞都還不估算在內,若以每戶80坪換算,光是這一年間,都委會針對大彎北段所「放水」商轉住變更回饋金,就短收了能夠辦理1,700年「白晝之夜」的預算。
從「白晝之夜」的場域政商關係,可以看見一個城市的華麗,也可以輕易解析它的邪惡和共謀。
參與民眾利用白晝之夜的封街區域,拍攝時下風行的開箱照。(攝影/吳牧青)
因此,我們再從「白晝之夜」的立意「根基於『都市創新』及『公共空間設計』兩大核心概念,為市民提供親近藝術及城市的場域」來看。我曾在首屆「白晝之夜」質疑的「多半在原先就是公有公共空間與建物舉辦,失去將『已私有化的商業空間重新公共化』的都市文化面貌意義」,再來檢視這兩年也將「空間解嚴」作為號召的策展說帖,是否有何進步之處。
嚴格說來,在去年中山北路區段,試圖擾動了較多非公有空間(如書店、銀行、咖啡店、影廳)的民間行號,也帶入了商場內小型展演的可能性(如誠品生活南西店幾場出色的、最初在藝穗節戲劇表現亮眼的製作),取得了一點初步的突破。然而在今年,就完全只靠美麗華百樂園、ATT ShowBox和美福大飯店撐場面,其中美麗華的主舞台場區觀眾容納吞吐量不到去年的1/4,ATT Show Box權充為午夜Giloo紀實影音和失聲祭聲音演出的穿插活動,也容納不過數百人,令主辦單位還在午夜1點緊急宣布管控入場人數。
美福大飯店的大廳和泳池所安排的四場活動,皆似原先飯店風格類似的布爾喬亞式音樂會,容納觀眾人數每場也至多百人,相較去年在台新銀行營業部演出的再拒劇團《年度考核協奏》三場演出擠入近千人,今年的私有化商業空間再開放的成績全仰賴原先就是商場空間的撐場,也引來「白晝變百貨之夜」的批評聲浪。
就是愛唱歌 (Singing Lovers)《夜之歌聲-純粹與溫柔》( Voices of the Night- Pure and Gentle)。(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池孟諭)
今年唯二的戶外音樂性有聲演出的場地——中山21號廣場,僅和設置於美麗華商場入口的主舞台,隔著不到20公尺寬的植福路,於是兩場地也只能交錯使用,形同一個場地,這兩個場地皆是容納3、500人就爆滿的空間,如此低度的觀演覆蓋率,自然引起為活動節目而來卻向隅的大量觀眾不滿。
位於中山21號廣場的舞台為李文政《台灣夢》(Taiwanese-Dream)。(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劉璧慈)
最多人抱怨「和文宣上面圖像不符」的帕爾工作室(Parer Studio)作品《打擾》(Intrude),則反映了近幾年戶外藝術祭在尋求「潮流藝術和網美打卡」思維的蒼白,過度試圖複製霍夫曼黃色小鴨或潮流新貴KAWS在巨型奇觀的討好路線,不禁令人感嘆在經費有限的藝術策展活動,是否已遠離推廣藝術的本意?越是討好的展示策略,則越會落入商業式消費者紛爭的口舌之戰。
帕爾工作室( Parer Studio)《打攪 》(Intrude)。(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林軒朗)
「白晝之夜」舉辦四年以來的兩種策展策略,前兩屆大量集中在公家機關場址,猶如園遊會而失去城市街區、民間店家參與的溫度,但重製了「燈節式」的逛夜市模式。後兩屆則先後在舊城區和新城區,做出低度擾動非公有地空間的展示,但換來一般民眾「較低的逛展存在感」。對藝術圈圈內觀眾而言,或許能認同部分作品的藝術純度夠,但為了集中區域實施卻受制於台北住商分區規劃的鬆散和斷裂,「集中區域策展」除了能滿足觀展人數的KPI,但卻流失了更多想接觸但不得其門而入的一般大眾。
以所謂的「大內藝術街區」勢力範圍,觀看首度前進大直舉辦的「白晝之夜」,自然是另一個藝術界關心的重點。然而,除了「大內藝術節」越辦越意興闌珊的凋零感,在整個「白晝之夜」,我們甚至無法感受到畫廊、藝術巴士和「大內藝術節」三個特展和「白晝之夜」活動的任何「連動」可能。
《42535 網路裡的日常 42535 daily life in the internet》安娜琪舞蹈劇場X校園聯演計畫 、《HH x 跳(Dj set)》。(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李欣哲)
都市紋理不過20年的新街區,在投機偷吃步的住商轉換中,逛了一次「白晝之夜」,更能理解大直商圈發展徒具形式所為何來。精品畫廊藝術對公共參與式的藝術節不感興趣,公共藝術造節運動又如何能夠宣稱其產業動能和連動性呢?
如果,一向以「外科醫生」身分自豪的柯文哲市長,對「白晝之夜」所透析出都市規劃和觀演關係的兩者全面失衡關係仍然無法洞悉,那麼,在展示地點不甚恰當的《一分鐘雕塑》(One Minute Sculpture,歐文.沃姆〔Erwin Wurm〕的作品),柯市長和新任法國在台協會處長柯柏睿(David Kibler)合穿的毛衣,恐怕是官場交辦拍照文化下,最蒼白的一幕。
臺北市市長柯文哲、法國在臺協會主任公孫孟、2019臺北白晝之夜藝術總監胡朝聖體驗奧地利藝術家歐文.沃姆裝置作品《一分鐘雕塑》(2019臺北白晝之夜提供,攝影/林軒朗)
註1 基隆河第一度截彎取直是在1963年「西北颱路徑」的葛樂禮颱風侵襲後,分別在1965年和1971年將現今基河路的河道與貫穿葫蘆地區的番仔溝填平,將河道集中從三腳渡到社子東岸,並興建百齡大橋跨越新河道。
註2 參照OURs都市改革組織
〈不公的新歷史共業:柯市府大彎北段商業宅「就地合法」爭議〉,78(坪)x(18萬-5.2萬)(每坪)=998.4萬(相當於一年「白晝之夜」的活動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