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熱烈的掌聲已經在奧爾德姆劇場(Oldham Coliseum)的表演廳中持續了五分鐘卻未見歇停,2023年3月31日這天的謝幕,如今已經成為絕響。這座在英格蘭大曼徹斯特郡已經屹立超過135年的老劇場,近期因為英格蘭藝術委員會(Arts Council England,下簡稱ACE)決議終止長年來的投資關係,劇場團隊礙於無法解決的財務問題,只能在今年2月中無奈宣布倒閉。這對自2012年開始就名列ACE的「國家投資名單(National Portfolio)」,且固定獲得一年60萬英鎊(約2250萬台幣)資金的劇場而言,無疑是個意料之外的無情背棄。
ACE每三至四年會公告一次「國家投資團隊(National Portfolio Organisation,以下簡稱NPO)」名單,榜上的團隊可以在未來三至四年穩定獲得年度「投資贊助」。獲選為NPO不僅能夠獲得穩定獲得金援,也更容易爭取地方政府支持與企業贊助,所以ACE每次的放榜,對團隊的未來走向往往會有至關重要的影響。然而,現任NPO的身分並沒有任何續約保證;反之,NPO每一輪的新陳代謝率動輒高達五分之一,甚至更多。
儘管ACE強調徵選條件是其發展策略白皮書,但是NPO名單具體而言究竟如何產生,向來都是個謎團且爭議不休。委員會官僚程度一直廣受批評,近期的這項決議尤其令人匪夷所思──委員會寧願將三年180萬英鎊給奧爾德姆市鎮廳建設新劇場,也不願意將資源給奧爾德姆劇場(Oldham Coliseum)解決燃眉之急,並反手批評他們長期有未能解決的管理問題,將錢給劇場團隊會是一項「高風險的投資」。
在英格蘭長年來致力於將資源挪出首都的大劇本下,這個位於英格蘭北區並被英國文化部列為「地方升級文化據點(Levelling Up for Culture Places)」的奧爾德姆鎮,理應是這波資源移轉的贏家;然而當地最重要也是唯一一間專業劇場,卻意外首個中箭落馬,其實格外令人費解。這個事件除了對長期支持劇場的在地民眾造成巨大衝擊,亦在英國藝文圈造成譁然。然而,為什麼ACE不救劇場團隊執意要新劇場?
奧爾德姆劇場的前世今生
奧爾德姆鎮發跡於19世紀末,在工業革命的席捲之下,曾經默默無名的小鄉村華麗轉身,成為英國乃至全世界的紡織重鎮。盛極一時的產業吸引了眾多農村人口並促成都市化的擴張,藍領與新興中產階級的娛樂需求,也促成小鎮的舊中心──也就是奧爾德姆劇場現址周邊,林立不少劇場與音樂廳。在這波新興娛樂的浪潮中,奧爾德姆劇場在1885年誕生。最初是為了引進馬戲團,後續在劇場建築幾經換手之間,也曾作為音樂廳與電影院使用,並在1938年開始他正式的劇場生涯,並在1978年從定目劇場重新改制為奧爾德姆劇場。
作為鎮上自工業革命時期碩果僅存的專業劇場,奧爾德姆劇場對鎮民來說一直是珍貴的共同記憶與文化資產。每年超過35,000名來自當地或英格蘭西北區的觀眾會來到劇場,欣賞音樂劇、喜劇,或適合闔家共賞的兒童音樂劇(Pantomime)。它也是英格蘭僅存32間仍然在出產新作的創作劇場(Producing Theatres),培育了許多新銳作家、演員與劇場工作者。劇場長期維持票價平實,致力於讓更多人走入劇場,提供手語、友善失智患者與家庭場的演出,並延伸觸角到社區服務與教育現場。劇場與時俱進的努力獲得了前ACE資深公關經理Ian Tabbron公開讚揚,也被劇場官網公開引用:
「我會說(歐漢德姆)劇場絕對是一種新型態的「民眾劇場(People’s Theatre)」,劇場的觀眾、藝術家、所有的參與者是真的擁有這間劇場,劇場對地方人們與小鎮名聲的貢獻,也令他們由衷地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劇場的管理層有意識到他們的責任,就是要將最好的作品提供給地方;而劇場也沒有令人們失望。」
既然老劇場依舊於地方活躍,也曾經獲得ACE高度讚許的老劇場,究竟為何被點評為「高風險」的投資標的,並被委員會拒於門外呢?
奧爾德姆劇場經營高風險?ACE要劇場不要劇場團隊
ACE的北區執行長Sarah Maxfield指出,奧爾德姆劇場被踢出名單的主因是其「長期未改善的組織領導、治理與財務問題」,而且在疫情前──2017/2021的觀眾就已經流失了30%,因此已經不適合ACE在繼續投入資源。然而,這個「觀眾流失」的指控是否合理?ACE提供的NPO統計資料中顯示,全英格蘭的劇場在疫情前,普遍皆有票房/自營收入流失的問題,因此並非屬奧爾德姆劇場的個案狀況。
同時,在英格蘭各區的劇場中,北區的劇場自營能力在疫情前後都是墊底,且仰賴ACE補助的情況也都是全英格蘭之冠,約五成上下。攤開2021/22年的組織審計報告,奧爾德姆劇場團隊有35%的收入來自於售票及周邊商品或服務,31%來自於ACE補助,與整區的平均值相符甚至表現更佳。儘管封城期間的損失使劇場的財務受到嚴重影響,該年的審計報告的結論也顯示:劇場團隊並未有任何無法持續正常運作的跡象。
那麼,問題是否出在鎮上的人口組成?奧爾德姆鎮在1980年的去工業化後,就陷入了失業率居高不下、薪資低落、預期壽命低於英國平均的困境;過去因為人力短缺而招攬的亞洲移民──主要來自巴基斯坦與孟加拉,也意外成為城鎮人口成長與人口結構年輕化的重要推手,並佔據不容忽視的人口比例(1/4)。奧爾德姆鎮內目前唯二獲得NPO資格的兩個團隊──從2012年起一直在榜的Peshkar(以亞洲社群的社區劇場起加,目前致力以藝術促進年輕人口的生活福祉),以及新增的團隊Portraits for Recovery,則是以視覺藝術支持民眾或社區遠離物質濫用的慈善團體,都是將重心放在社經弱勢的社區或族群。相較之下,奧爾德姆劇場──或許比較白、又更往中產光譜靠攏了一些。
不過,即便上述所提問題皆成立,似乎也不應構成要被完全取消投注資金的強烈原因。畢竟,ACE並不是沒有資源分給奧爾德姆劇場,只是將原先劇場申請的180萬英鎊,轉手交給奧爾德姆市鎮廳「統籌使用」。因此,在劇場宣布將於3月底永久關閉後不久,市鎮廳隨即宣布一項耗資240萬的「新」奧爾德姆劇場興建計畫,預計2026年開幕。ACE對於不斷陳情抗議的民眾只跳針表示「給奧爾德姆的錢不會少」,也對這項新建設計畫表達他們「全然的支持」。
失去劇場空間的劇場團隊,奧爾德姆劇場為何救不得?
三月中,ACE罕見地針對奧爾德姆的個案發出了聲明。內容仍然重申他們已判斷繼續投資劇場的風險極高,且考量可能涉及的「敏感商業資訊」,委員會不願意針對個案做詳實的說明,然而當中有一個段落似乎揭示了蛛絲馬跡:
「ACE資助的是使用奧爾德姆市鎮廳(劇場)建築的奧爾德姆劇場,不資助建築物本身。奧爾德姆市鎮廳擁有,並且應該對該建築負有維護責任,而這棟建築物已經到了使用年限。」
這其實是奧爾德姆劇場近年來持續隱而不顯的困境。劇場運作所依附的劇場建築物屬於市鎮廳所有;市鎮廳長期以免費提供場地,以及額外的補助款支持劇場運作,向來是僅次於ACE的第二大贊助單位。市鎮廳在2012年時雖然曾以200萬的經費整修老朽的劇場,升級觀眾區、座椅以及空調系統,然而在當年度所做的建築調查顯示,劇場的使用壽命只剩下最後的十年。即便要現址重建,成本也將非常可觀,所以市鎮廳與劇場團隊在當年度便早有共識,必須要另尋地點再起爐灶。
然而,匆匆的十年過去,新劇場無論在設計,以及劇場團隊的永續經營模式都未有實質進展,直到2019–20年度,兩造才終於在新建的地點達成共識。時間快轉到今年一月,市鎮廳再次做了詳實的健檢後發現,建築物已經有立即性的風險,不再適合繼續使用。市鎮廳表示,劇場團隊必須離開劇場建築,不過仍然可以在鎮上的各種場地演出活動;只是對於一個必須依附在專業劇場中方能運作的劇場團隊而言,這樣的宣示與死刑無異。對ACE而言,一個失去劇場空間的劇場團隊,又無法提出新的活動據點或可行的營運模式,或許確實是一個「高風險」的投資;而要委員會同意劇場將其投資的經費,投入一個「沒有修復可能」且為市鎮廳財產的劇場,似乎也有其違乎常理之處。
這或許解釋了為何ACE無法容忍經費被用於修繕市鎮廳的舊劇場,卻能夠接受協助市鎮廳的矛盾之處。奧爾德姆的劇場建築如果未能獲得解決,就無法支撐任何專業劇場團隊在鎮上的運作;因此釜底抽薪之計,就是盡快支持市鎮廳將新劇場蓋好。然而,這一拖十年的未解問題,導致了奧爾德姆劇場曲終人散的悲劇,究竟是哪一方最值得怪罪,又僵持不下的癥結點為何,暫時仍未有詳實的答案。
於今年3月底成立的奧爾德姆劇場信託董事會,預計運用剩下的資金來揭開真相;針對奧爾德姆劇場遭ACE指控的治理問題,董事會將委託進行獨立調查,並了解劇場建築為何如斯破敗的真正原因,最終調查結果將在6月完整公告。
結語:多方結構問題下的劇場之死
相較台灣的藝文補助路徑,無論是文化部的國家品牌團隊、國藝會的演藝團隊年度獎助專案,或是縣市政府的傑出團隊,獲獎團隊在各年度幾乎都有強烈的資源延續風格,或不同專案之間的相互接軌。台灣政府高度的「服務業取向」,與英國強硬作風形成強烈對比。400位居民聯署並出席奧爾德姆戲院的危機處理會議,ACE卻以派不出人為由直接缺席。即便ACE的資源相較於台灣的年度補助尚稱優渥;但是其高度的不確定性,也容易讓部分財務狀況脆弱的團隊輕而易舉地陷入危殆,或立即面臨轉型壓力。
然而,奧爾德姆劇場的案例提供我們另外一個切面,了解在倫敦以外的劇場運作所面臨到的困境。地方劇場除了ACE的經費之外,也相當仰賴地方政府的支持與經費補助;不過在地方政府也在2010年後面臨大幅度的經費刪減,以及不斷成長的社會福利支出,文化藝術的預算向來也都是節省政府支出時的首要目標之一。奧爾德姆劇場所涉及到的問題,除了ACE斷然停止投資關係,也涉及到地方政府與劇場本身在財務與空間上的協調,遲遲未能達成合理的協議有關。2012年,是劇場第一次獲得NPO身分,也是第一次從大型整修後獲知建物壽命倒數十年的日子;2022年,劇場失去了NPO身分,也與建築物一起步入了歷史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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