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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李昂到《人選之人—造浪者》:乘載著復仇女神香火的「北港香爐」

從李昂到《人選之人—造浪者》:乘載著復仇女神香火的「北港香爐」

From Li Ang to “Wave Makers”: “Beigang Incense and Burner of Lust” and Torched Passed from Goddess of Vengeance

台劇《人選之人—造浪者》,以台灣政治幕僚職人劇的主題,掀起了一波收視討論熱潮。有趣的是,這齣影射台灣政治現狀的戲劇,以反對黨的女性政治人物為主要的敘事重點,卻也令我想起作家李昂小說集《北港香爐人人插》。而李昂的女性書寫,與這部影集可以做出怎樣的時代對照?又或者有怎樣的想像延續?本文試著從〈北港香爐人人插〉的小說主角林麗姿、影集中引爆總統大選桃色風暴的基層黨工張亞靜與地方派系政二代翁文方,這三個角色切入討論。

近期由劇作家簡莉穎與圖文作家厭世姬合作編劇的台劇《人選之人—造浪者》,以台灣政治幕僚職人劇的主題,掀起了一波收視討論熱潮。有趣的是,這齣影射台灣政治現狀的戲劇,以反對黨的女性政治人物為主要的敘事重點,卻也令我想起作家李昂小說集《北港香爐人人插》。此書收錄的〈戴貞操帶的魔鬼〉、〈空白的靈堂〉、〈北港香爐人人插〉以及〈彩妝血祭〉四則短篇小說,建構出了1970年代左右黨外運動中在政治、國族、情慾與道德間擺盪的女性面貌,她們大多是悲劇英雄的遺孀、代夫出征的烈士之妻、色藝雙全的女民代、婦女運動倡議者或獨立建國運動之母等等。

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為台灣文學經典,近期也有漫畫版。(翻攝/陳飛豪)

在台劇《人選之人—造浪者》中,台灣女性面對的時代情境,已轉化成現下穩定的政黨競爭民主社會,角色更進化成了女總統、女主席、出櫃女同志政二代、以及野草莓世代的學院華語女菁英。這自然是台灣女性參政活躍的現狀,讓這部主要角色大多都是女性的影集,讓觀眾能不脫離現實,都有可以參照的形象與標的。而李昂的女性書寫,與這部影集可以做出怎樣的時代對照?又或者有怎樣的想像延續?本文試著從〈北港香爐人人插〉的小說主角林麗姿、影集中引爆總統大選桃色風暴的基層黨工張亞靜與地方派系政二代翁文方,這三個角色切入討論。

女性可不可以靠自己的身體獲得權力?

提到〈北港香爐人人插〉,最讓台灣大眾印象深刻的,應該是現職媒體人的前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文茜的指控。她控訴此篇故事中靠著身體奪取大位的女性民代林麗姿,是以她為藍本撰寫,因此還曾掀起了一段不小的政治風波與八卦新聞熱潮。不過後來李昂在各種訪談中,則是明確解釋,當初她的寫作動機,是以阿根廷前第一夫人伊娃.裴隆(Eva Perón)的事蹟為基底雛形,配合她對當時黨外運動內性別問題的觀察,希望藉此做出一個提問:「女性可不可以靠自己的身體獲得權力?」

事實上我也認為,這篇小說若在大眾心中,只留下這對號入座的政治風波,實在是非常可惜。因為李昂在小說中,將各種反對運動中的性別歧視問題明確地揭示開來,且有非常深刻的描寫。面對這一群對政治也滿腔熱血的女性,不只難容於當時還處戒嚴的保守社會,甚至連一同奮鬥的男性同志,也常對她們投以有色眼光。而且這還不止發生在台灣,可說是一種「跨國界共識」,李昂在書中描寫到:

來自國外的女性主義者用更為流利的英語回答:
「六零年代,我們和一群當時自稱左派的男同學,一起參加學生運動。我們一樣出力,能力貢獻一點不比他們差,可是給男同學倒茶、準備吃的,永遠還是我們。」


女性主義者說著,二十幾年後的陳述中仍現怒意:
「大家生活、住在一起,彼此有很自由的性關係,但後來我知道,他們私下叫我們『公共汽車』甚至『公共廁所』。」

故事中的主角林麗姿,就是因為參與了政治活動,進而遊走於運動中的不同男性之間。她善盡一個女人的職責,用身體與愛來撫平他們的焦慮與恐懼,但每每只要到希望與對方確認關係時,都會發現這些人「只是想要試過她罷了」。在一次次的情感挫折之後,特別是某位黨外運動策士級的人物江明台狠狠地玩弄並拋棄麗姿,只為了與更有資源的女性結婚,讓她心中燃起仇恨之火的同時,瞬間卻深深領悟到,自己這乘載著反對運動的男性參與者們道德醜聞的身體,可以作為顛覆男人,取得權力的武器。也因此她在知曉婚禮舉行的時間和地點之後,她放棄糾纏與哭鬧,轉而威脅他,進而把自己的身體經驗,拿來當作自己的政治籌碼,並持續靠著「睡男人」慢慢地在從政路上有所斬獲,並在反對黨陣營中取得一席之地。而這樣的性別政治情景以及大膽描寫性愛情境的筆鋒,則是讓李昂用以直面讀者的有力提問。

《人選之人—造浪者》以翁文方(左)與張亞靜(右),為主要推動劇情的角色。(翻攝自《人選之人—造浪者》粉絲頁)

類似的情節也出現在《人選之人—造浪者》,不過故事場景卻從黨外運動現場移到了民主化時代的學院內部,面貌姣好且熱衷於社會運動的女學生張亞靜,因為崇拜自己即將投入政壇的已婚老師趙昌澤,進而成為他政治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不過在這相處的過程當中,卻漸漸地踰越了界線,當中還被對方「要求表現對自己的愛意」而拍下了不雅照,還被保證未來將支持她參加市議員選舉,讓政治事業更上一層樓。但隨著時間流逝,對方的承諾一再跳票時,亞靜決心斬斷這個關係,臨走時卻被趙昌澤威脅,不准對外透露兩人的婚外情,否則就會把裸照公佈。帶著這個秘密痛苦萬分的亞靜,最後選擇到了趙昌澤敵對陣營的政黨工作。面對將取副總統大位的舊情人,亞靜在黨部主管翁文方的協助之下,決定在大選的前一刻找到對的時機點,把整件事情公開,粉碎趙昌澤攻取大位的夢想同時,也讓自己從過去那不堪的記憶中解放。

以結果論來說,上述兩個文本中的麗姿與亞靜,都透過了自己的身體經驗達成了某些政治目的。但是在不同時代的背景之下,〈北港香爐人人插〉著眼於1970至80年代台灣黨外運動檯面下的情慾流動,《人選之人—造浪者》反倒充滿了當代席捲全球的METOO事件遺緒。亞靜這個由新世代女性編劇家簡莉穎跟厭世姬所創造出來的角色,不只需要釐清自身的情感認同和情緒,更在「政治復仇」的情節鋪陳中,呈現了當代社會中網路性暴力的受害者心情:

亞靜:「你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嗎?這個!這個跟這個!它們全部都是A片群,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在上面看,有沒有人在傳我的照片!」

演員王淨所飾演的張亞靜,在劇中引發的不雅照事件左右了總統大選選情。(翻攝自Netflix)

將〈北港香爐人人插〉跟《人選之人—造浪者》對比之後,我認為簡莉穎跟厭世姬某種程度回答了李昂的提問:女人確實有可能透過自己的身體,獲取某些政治紅利,不過要付出的代價極高。

特別是當媒體情境從傳統媒體到現今的元宇宙世界,這樣奠基於身體、情感與隱私的訊息和媒介操作方法,確實有可能成為讓政治對手立即倒下的最強手段,但在當代網路即時通訊與社群媒體發達,數位訊息可永久流傳的當下社會,這樣的「媒體強度」在鋪陳亞靜的相關情節中,被明確地突顯出來——相較於復仇,她更多的情緒是恐懼以及自我質疑,例如這段她和文方的對話:

文方:「他利用妳對他的感情,強迫你去做不想做的事情,真正愛妳的人不會這個樣子。」

亞靜:「可是如果我沒有認識他,如果我沒有幫他選舉,如果我沒有……愛上他,這一切根本不會發生啊!」

文方:「是!但是你也付出代價啦!你當然不應該介入別人的婚姻,可是這不代表趙昌澤可以拿你的裸照威脅你!是你自願讓他拍的,那又怎麼樣?分手了就該歸還或者刪除,沒有人的隱私應該這樣被踐踏,沒有人應該活在恐懼當中。這麼多年來,妳的痛苦是真的,妳失去的人生、妳被摧毀的信任,這些全部都是真的。所以張亞靜,真的不要覺得妳沒有資格為自己討回公道!已經夠了!亞靜!已經夠了!」

如果要面臨可能隨時身心崩潰且認同瓦解的狀況,會有人想要使用這身體、隱私和嗜血媒體交織的輿論彈藥嗎?

而且從亞靜的例子看來,這竟然是她被迫必須要拿起的武器,一個後座力極強,隨時可能膛炸反噬自己的槍械。也因此,最後她並非選擇透過這個契機讓自己走上權力之路,而是決定擔任文方後續參選的幕後核心幕僚,在政治路上繼續找到實現自我理想的機會。由此可見,在簡莉穎和厭世姬的詮釋下,對於這些新世代的年輕女性而言,她們期待的絕對不是透過自我身體取得權力的機會,更想要的是可以單憑自己的智識與本事,就可以獲得肯定的健全事業發展環境。

性向與慾望的壓抑:「理想家庭」與現實的衝突

除了〈北港香爐人人插〉與劇中亞靜角色具有相應的對照脈絡外,上述的翁文方身為出櫃女同志政二代的部分,也讓我想到另一篇李昂的短篇小說〈彩妝血祭〉。在這篇小說中,身為二二八受難者遺孀的王媽媽,獨自撫養兒子長大成人,甚至栽培他成為醫師的堅毅母親形象,成為了反對運動的精神象徵。不過她難以讓外界知道的是,這位優秀的兒子,曾在年幼時被來家中騷擾的男特務性侵,之後便在同志圈內過著放浪形骸的社交生活,最後染上疾病過世。而此篇小說則以「獨立建國與黨外運動中的國母」與「同志小孩」這兩個極具衝突性的符號,道出世間期待的「理想家庭」與現實的落差。而翁文方的角色,事實上也帶有相似的意味,出身自教會系統的地方派系台語家庭,因為原本要繼承父親政治衣缽的大哥翁文傑意外去世,她因此必須「代兄出征」,雖然靠著家族在地方的經營,再加上自己的絕佳資質,以反對黨黨籍要當選市議員並非難事,但她仍然希望自己能讓女同志的身份攤在陽光下,進而在決定連任時出櫃參選,不料卻因此與支持者的保守勢力發生衝突,因而落選,最後才被引薦到在野的公正黨部擔任文宣部副主任,也因此與亞靜開始有了連結和後續的不雅照事件。

192演員謝盈萱所飾演的翁文方,是一名出櫃女同志政二代。(翻攝自Netflix)

簡單分析翁文方這個角色身上的符號,「代兄出征」這點與李昂作品中常見的「代夫出征的寡婦」十分類似——當家族事業沒有男性接掌時,女性常會需要上陣「代打」,為的是延續家族神主牌的政治生命,有時甚至需要去承擔某種國族主義的框架和期待,而這樣的框架自然也包含了對性向與慾望的壓抑,也因此造成了〈彩妝血祭〉的家庭悲劇和文方從政生涯的許多絆腳石。不過幸運的是,在影集中的文方,她所處的當代台灣,已是同婚通過的設定狀態,與王媽媽親子悲劇的時代背景相比,也算是讓觀者能稍微欣慰的地方。

歌仔戲出身名角呂雪鳳飾演執政黨總統孫令賢(左)。(翻攝自Netflix)

除了上述亞靜與文方兩個角色之外,李昂作品引起的文化議題,似乎還是依稀可以從《人選之人—造浪者》中看見些許端倪。舉例來說,〈北港香爐人人插〉的對號入座事件造成的作品理念失焦,想必也值得後進創作者參考。這部影集為了避免重演這種類似狀況,則在某些角色設定上做了一些處理。舉例來說影集裡總統孫令賢這個角色應該是馬英九(外省/語言形象華語/生理男)跟陳水扁(本省/語言形象台語/生理男)的綜合體。但由於這兩位都尚未被定義為歷史人物,為了避免讓觀眾無法脫離現實中立思考,這齣戲才會刻意「男女逆轉」找「本省/語言形象台語/生理女」形象強烈的演員呂雪鳳來做緩衝,試著翻轉觀眾既有的政治想像。隨著現下影集的熱播,還有哪些有趣的議題值得討論,也有待觀眾們深入思考。

陳飛豪( 113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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