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如果說,關於藝術圈的話題裡,有什麼始終是被視為是不入流或者說缺教養的話題,那麼或許便是和「錢」有關的一切。儘管,無庸置疑地是「藝術」真正能高度發展及茁壯的環境,只存在於資本高度發展,且公、私部門有足夠的熱錢可以支使、流動的地方。這也是為何我們從未真正聽聞過北韓、阿爾巴尼亞、乃至於查維茲之後的委內瑞拉等完美左翼制度國家,出現過重要藝術創新的原因。
「藝術」注定要在資本主義熱錢的五濁惡世(註1)中才能開出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無論藝術圈與生俱來的嫌惡「資本」與「金錢」是真情或者假意,在藝術圈裡只要是談錢就low了。在藝術圈裡談「錢」真的傷感情,除非藝術議題的主旨就是要「傷感情」,特別是當傷的感情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抨擊與嘲諷、批判拜物消費主義的價值觀時,「藝術家」與「作品」剎那間就高尚了起來,即使日後這作品將成為資本主義機制操作的貴重商品,例如Banksy(註2)的《氣球女孩》(Girl With a Balloon,2006)在高度共謀(註3)的情況下成為了創下天價《愛在垃圾桶裡》(Love is in the Bin)。除此之外,「錢」在藝術圈裡只有如供奉神祇般的敬奉給美術館、博物館,讓這些現代主義思維所建構起來的神殿與祭司們(策展人)、薩滿們(藝術家),負責主持並執行後現代/當代藝術祭祀活動時,才會顯得不再骯髒、污濁,甚至,這種敬奉還會出現被嫌錢髒的情形(註4),當然更不時傳出這是算是當代財閥的買罪錢或者避稅法…「錢」在藝術圈裡真的很low。
恰是在藝術圈與資本、金融之間此一獨特的情境中,藝術家成為了藝術世界中唯一可以操弄「金錢」議題及意識型態的角色與存在,於是Banksy和Sotheby’s的共演,彼此都贏得並且擴張了自身的資本,對於藝術家而言那神話般抗爭英雄的名號更為響亮,對於代表萬惡資本主義的拍賣行而言,創紀錄的天價象徵著更高額的佣金。儘管這種唱雙簧的共演很老套,但卻也一直很受用。值得注意的是,這套共演的模式中,從來沒有藝術家真正的對美術館機構進行過相關金融、財務與企業管理的專業檢視乃至於挑戰神殿裡的運作黑盒子。即使Banksy也沒有這個膽量,雖說他的確放了假文物幽了大英博物館一默,但是即使是藝術俠盜或者藝術羅賓漢的Banksy,也深知絕對不要打開神殿與祭壇背後的黑盒子,那猶如潘朵拉之盒的美術館經費使用與資本應用之謎。
神殿的禁忌以及不可逾越的規範,唯有愚者(fool)(註5)才會愣頭愣腦的挑明這個弔詭的禁忌,但這也是為何愚者成為了改變的開始,從而也因此成為了真正的英雄。而這個刻意挑戰對象的愚者或者英雄,並非哪一位知名的西方或者中、日、韓籍的國際藝術家,而是那個早年因為練《十八銅人》系列而略微撞壞腦袋的崔廣宇。恰是這「半神半經亦半癲」的崔廣宇打開了藝術圈談錢「傷感情」的全新創作範疇,更重要的是,如果誠實或者誠意是作品其精神內涵的重要核心,那麼可以確信地是作品《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絕對童叟無欺的真誠與認真。相較於只敢共謀唱雙簧的Banksy,崔廣宇更具真正的挑戰精神,藝術家決定打開薛丁格的盒子,無論裡面的貓是什麼狀態,唯有打開那一刻的狀態才是真實的狀態。
1. 認真地歧出與格格不入的幽默-蒙帝蟒蛇式的反美學策略
如果說,可以用一句非常簡單的話來形容崔氏幽默,那麼或許就是「努力錯了點」。在崔廣宇的每件作品中,我們總是可以看見藝術家以驚人的認真和嚴肅在執行著一個精確且嚴謹的計畫,更重要的是,就算看過很多次,再看一次你依然會笑出來。即使崔廣宇沒有嬉笑、胡鬧,並且表情認真嚴肅,觀者卻依然深深感到一種硫酸強度般的腐蝕性批判與嘲諷,並且搖頭與微笑。這種蒙地蟒蛇(Monty Python)(註6)式的超現實主義幽默(註7),其藝術策略源自於達利所謂的「偏執狂式的批判方法」( paranoiac-critical method)(註8)由於偏執狂堅持拒絕社會常理的認知,從而得以產生新的認識路徑,與此同時,偏執狂對於其世界認識的態度是十分認真且嚴肅的,也因此藝術家得以在作品中創造一個和「常理」認知高度差異的社會行為,從而更深刻地批判了「常理」的不合常理以及「日常」的枯燥與欠缺創造力的真實。
「認真」讓崔廣宇的作品成為了一把切開現實的逆刃,也因此在那些藝術家而看似荒誕的作品中,存在著深刻的社會洞察與藝術批判策略。「愚者」其真正的姿態或許是「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在那格格不入於「常理社會」的行為中,崔廣宇的嘲諷猶如硫酸般腐蝕著常理所構成的迷思。
2. 越專業越嘲諷
如果說「認真錯了點」以及「偏執狂批判」構成了崔廣宇其創作的策略主軸,那麼真正具腐蝕性強度的必然是深刻的「洞察」與精準的「批判」,而構成這種深刻腐蝕能力的質疑與批判,則來自於來自真正的「專業」知識技術得掌握和運用。要言之,嘲諷或者批判的力度正比於專業知識的掌握程度。從「專業性」這一點上看作品《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便可以發現,崔廣宇援引了專業的金融、財務分析作為參照,進行台灣相關美術館舍機構的營運分析。根據藝術家創作自述:
文化永續…如果將藝術場館當作是一般企業進行財報分析,評估其生產力與ESG(註9),相對於藝術領域之外的普世價值來說,兩者所呈現的數值意義是否相同?哪些數字可以反映這樣的社會責任?而無法反映在數值對價上的空缺是否就是所謂的文化價值?這些無法被評估的價值能被重新檢視嗎?藝文創作有場館與全民納稅支持作為後盾,是否就是這個價值的絕對保證?此計畫與具公信力的財金會計專業合作,運用財金統計學的邏輯與方法(非「社會投資報酬率」,又稱SROI系統),對台灣藝術場館的永續價值與產能進行分析,階段性地揭露數據分析的結果並提出數字可能蘊含的意義,從數字所反映出的現象去發掘並提問社會價值與文化實踐兩者之間的關聯性。
在這個創作聲明中,可以清楚地看見崔廣宇執拗並且專業、精準地邀請財金會計專業人士,將台灣各館舍的財經報表「故意」經過「科目改造」的調校,使其趨近一般營利公司財報狀態,並進行了一次數字分析。通過這樣金融、財務的無偏見分析,那些所謂的藝術館舍所象徵神聖性、美學高度、藝術價值乃至於社會意義…等等,高大上、偉光正的修辭,全部失效只剩下殘酷地卻也平等地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競爭的存活邏輯。
更有甚者,崔廣宇貼心地在相關分析數據附上了台積電作為對照組。值得注意的是,台積電並非是傳統藝文左翼最喜歡批判的福特汽車式工業而是以創新技術與價值創造為主的後福特工業,千萬記得張忠謀先生曾強調台積電是服務業而非製造業(註10)。更有甚者台積電創立於1987年,而北美館成立於1983年、國美館成立於1988年,高美館成立於1994年,其創立時間相當於台灣藝術進入美術館的時間,數十年過後台積電對於科技業的影響力顯然不可同日而語…,恰是在此高度專業性的偏執狂批判中,讓《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產生了反映真實現實的作用,作品雖並非就其單位真實報表的分析,是經過藝術手法與藝術目的處理的「作品」,但我們仍能從作品中嗅到藝術家對於美術館財務運用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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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廣宇的營運分析,其指出的並非營運在財務及金融上明確失敗或者錯誤,恰恰相反,其真正指出的是館舍營運對於金融、財務、會計等資本運作的「無知」。要言之,台灣的相關館舍營運從未真正明確地認識自身的財務、金融操作的模式與原因,也因此,看見高財務槓桿操作就產生了擔憂,看見資本及債務比低就以為自身營運良好,卻完全不知高財務槓桿固然表示風險操作高,其同時也意味著營運者擅長以較小的資本操作更大規模的事業,低資債比固然表示財務風險低,卻也同時意味著營運者欠缺積極的事業拓展動作。更有甚者,館舍可能真正只看見了「獲利能力」以及「營收成長」等可直接望文生義的項目,卻無法通篇的去理解整個財務、金融與成本會計的相互關係。這種偏狹的財務視野與認知,恰恰是盲目之所由。
身為一個十分受重視的藝術工作者,崔廣宇的《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真的傷了許多感情,卻又在傷感後給予了觀者們一種清醒(如果願意的話)。對於相關「錢」的種種嫌棄讓藝術館舍出現了對於財務、金融、成本會計的無知,而恰是在此,崔廣宇一開始所提及的「文化永續」成為了一個所有藝術館舍營運上必須深思的課題,又或者我們終將持續地以納稅人的稅款持續餵養這些神殿?在《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報表出來後,對於美術館舍的高大上迷思,正點點滴滴的腐蝕著…。
如果說,愚者崔廣宇《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腐蝕著藝術圈的財務迷思,那麼還必須說的是這個義無反顧的愚者,竟然在委託製作預算不足的情況下,自掏腰包貼錢完成了可能十分惹人厭的作品。
藝術家的行為十分精準地諷刺了自身藝術計畫裡的價值。而恰恰是這個悖反,讓藝術家先前的提問「而無法反映在數值對價上的空缺是否就是所謂的文化價值?」似乎有了一個答案,藝術有時是義無反顧的而此即是藝術創作的價值。然而,諷刺的是承擔著財務惡化風險的卻並非支持藝術的館舍而是愚者般的藝術家,而這將構成藝術創作上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而或許正是在此崔廣宇再一次地給予「文化永續」的概念另一次重擊。
唯有真正不共謀的愚者才能打開禁忌的黑盒子,而崔廣宇做到了。
3. 在黑盒子透明後
「能夠想像的未來,有什麼好值得期待的…」這是筆者和藝術家在一次合作計畫報告後的對話中,崔廣宇說出的一句。或許對於「文化永續」藝術家並沒有真正標準的答案,畢竟一個能夠清楚得知的未來,一點發展性與成長空間也沒有。黑盒子打開後,或許藝術家真正想要說的是,關於「文化永續」任何高大上、偉光正的願景,都不如踏實地從經營實務上清楚地認知財務、金融、成本會計的各項數字意義以及這些實務如何能真正地實踐藝術價值,來得重要。
談錢很low,很傷感情,但是,讓我們記得當羅馬帝國財政崩塌之際,維斯帕先皇帝課徵了「尿税」(註11),看似很low的方式卻拯救了崩盤的羅馬帝國財政。在想像藝術與文化永續的未來時,請記得時時打開那個不願意看見的黑盒子,才能踏實地經營「未來」與「永續」。只有單一答案的未來不值得期待,而沒有踏實認知的未來,不會到來。
崔廣宇十分嘲諷自我的賠錢倒貼行為,讓《2022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得以完成,藝術家願意去聽另一種鼓聲,「犧牲自己」走向不一樣的方向,而台灣藝術圈也因此聽見了清醒的聲音。
註1 五濁是一個佛教術語,指五種渾濁不淨之法,包括1劫濁、2見濁、3煩惱濁、4眾生濁、5命濁,合稱五濁。充滿這五種不淨的世界稱為五濁惡世。
註2 2018年倫敦蘇富比秋拍(Sotheby’s)上演一場令藝術界咋舌的「壯舉」,當時他將其經典代表作《氣球女孩》(Girl With a Balloon,2006)在落槌那一刻啟動碎紙機裝置自毀,當時這幅價值104萬英鎊(約4200萬元台幣)成交的大作,一夕之間成了全新裝置作品《愛在垃圾桶裡》(Love is in the Bin),而如今這幅畫在14日蘇富比秋拍以1850萬英鎊(約7.2億台幣)成交,比預期看好落在最高600萬英鎊的成交價還要高出3倍之多!
註3 要如何能夠通過保全打開保險櫃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安裝一個幾乎無法讓人感覺到重量有變化的碎紙機,並且還要附上遙控裝置(無論是wi-fi還是傳統無線電遙控),在確認好拍賣時間進行精準的半毀壞狀態。筆者在實際研究過後,發現能完成此一任務的藝術家Banksy根本就是伊森‧杭特(Ethan Hunt)或者是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等級的間諜,並且配備了CIA或者MI6的高科技設備及駭客團隊才可能完成此一不可能的任務。
註4 例如賽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因為類鴉片止痛藥奧施康定(Oxycontin)相關的醫療與藥物醜聞,而被美術館機構正紛紛與薩克勒家族切斷關係。
註5 在此,愚者意指塔羅牌中的愚者。沒有編號的愚者是所有塔羅牌的開始,亦代表著塔羅牌的結束,代表著無限的可能性,其象徵了藝術家般的狀態,心態非常忘我,不被四周環境所桎梏,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代表自由、不受拘束、天真、純粹、爛漫、可能性、天才、發想力。
註6 是英國的一組超現實幽默表演團體。其創作的英國電視喜劇片《蒙提‧派森的飛行馬戲團》。
註7 超現實幽默(也稱為荒誕幽默)是幽默的一種形式,通過故意違反因果推理,來產生明顯不合邏輯的事件和行為。超現實幽默往往由離奇的並列、不當的推論、無理或荒謬的場景以及大量廢話構成。
註8 達利認為偏執狂的行為有趣並有助於激發大腦能夠感知理性上沒有聯繫的事物之間的聯繫。其將偏執狂批判法描述為「一種非理性知識的自發方法,其基礎是對神誌不清現象的聯想和解釋的批判性和系統性客觀性。」
註9 ESG分別為環境保護(Environmental)、社會責任(Social)以及公司治理(Governance)的縮寫,是一種新型態企業評估的數據與指標。
註10 台積電張忠謀:「將來的電子業是服務業,不是製造業。」因為電子產業依客戶要求設計及製造晶片,這樣的工作型態,就是一種服務業。
註11 尿液是古羅馬人視為液體黃金的商品,尿液可用於美白牙齒。此外,也用來生產皮革用來去除毛髮,使其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