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服能獲神效,久服則慢性中毒
書法史中最有名的病人,莫過於書聖王羲之了。他一身病痛,晚年尤甚。《十七帖》和《淳化閣帖》中,幾乎無札不與疾病與服藥有關。若說字如其人,很難想像書法一落筆便風神歷歷、俊爽過人的王羲之,在現實生活中深為病痛所苦。因此,無論是《蘭亭集序》與相關的記載中,王羲之在言談與思想中都透露出一股悲觀之感。
在討論王羲之的病痛之前,必須先介紹魏晉時期「服食」的風氣。從魯迅1927年發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與酒之關係〉的開山名篇後,魏晉文人服食「寒食散」的風氣成為理解魏晉風骨、文學、玄學的一個重要角度。此後大量「與藥」的相關研究湧現,讓人在崇慕《世說新語》曠達不羈的魏晉風度之餘,進一步理解了瀟灑背後的辛酸與苦楚。
魏晉時期的門閥觀念嚴謹,所謂「魏晉士人」代表著貴族血統、政治權貴、社會頂級階層,享有政治經濟社會上的一切權益,當然也包括有錢能閒才能發展的藝術追求。然而何故這些頂級上層貴族人物都愛服藥,服一種由五種礦石合成的「寒食散」(又稱五石散)?原來是因為是魏晉士人的大偶像何晏服用寒食散「首獲神效」。
何晏何許人也?何以引領魏晉一代服食風潮?從記載中可知何晏乃是一代神童,連曹操都想招為義子,即使被拒絕亦再接再厲招為女婿。何晏先是作了《論語集解》,為會通儒道二家,欲進一步註解《老子》,怎料就碰到另一位天才王弼──不到24歲就做了《老子注》,並成為二千年來公認最妙解。後世所謂的「魏晉清談」,即妙語品評人物、玄學、老莊的風氣,其實也是何晏推波助瀾、隨手拈來的一時興會。或許更為重要的是,何晏容貌非常英俊,甚至引起眾人忌妒。
在魏晉時期,聰明加上英俊,這二個條件加在一起等於人生勝利組,因此何晏的一言一行無不受到全國上下的模仿,包含他服用寒食散這件事。寒食散首創於東漢張仲景,是由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等五種礦石合成的一種散劑。東漢時期用以治療傷寒患者,但服用者不多。然而從何晏有意識地大量服用之後,整個人精氣神為之一開,全身皮膚白皙,更增姿儀,且該散又有助於床笫之間陰陽需索之事,自此寒食散一帖風行魏晉。「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也。」
寒食散由五種礦石合成,故又名「五石散」。由於礦石藥材大多偏熱,服用後全身酷熱難當,必須以陰寒食物來抑其燥火,故名「寒食散」,或由步行來發散藥性,謂之「行散」。但寒食散終究是毒物,長期服用會有很大的副作用。何晏在長期服用寒食散後亦被形容白的宛若鬼魂,「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
〈追尋傷悼帖〉傷感年老力乏
然而風氣已成,貴族莫不服用寒食散,包括王羲之在內。王羲之其實是個病秧子,也是個癲癇患者,他的摯友裴啟所撰《語林》曾記:「王右軍少嘗患癲,一二年輒發動」。甚至在參加雅集聚會時癲癇發作,事後醒來完全不記得自己寫過的詩,可知嚴重程度。
關於王羲之全身上下的大量疾病,過往多半認為是長期服用寒食散所導致。寒食散本有治病之藥效,究竟是因長期病痛而開始服用寒食散、抑或服食後才引發多處病痛,猶未有定論。不過王羲之初服散時,頗滿意功效,「服食足下五色石散,身輕,行動如飛也」。然而服食既久,積弊也就出現了,《寶晉齋法帖.服食帖》便有詳細的描述:「服食而在人間,此速弊分明,且轉衰老,政可知。」
王獻之小便不順?
王羲之的七個兒子中,最小的王獻之在人品、氣質、風度、才華都最為突出;書法造詣就更不用說了,得以和父親王羲之並稱「二王」。《晉書》就云:「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甚至當時晉武帝選駙馬時,就下令以王獻之為擇婿標準:「主婿但如劉真長(劉惔)、王子敬(王獻之)便足。」如此風華絕代的才子,和青梅竹馬的元配郗道茂情深一往、鶼鰈密密,可謂是魏晉公認的頂級男神。或許是男神太過搶手,最終招來三公主司馬道福以皇家威勢脅迫王、郗二人離婚,逼王獻之娶自己的人生悲劇。
王獻之在抗拒與皇家結親之時,曾以艾草燒壞自己的雙腿。與摯愛元配被迫離異後,心中悔恨鬱鬱難解之苦,加上長期服用寒食散,後來也是頗多病痛,43歲即淒然離世。故而在王獻之所留存至今的尺牘中,可看到不少大大小小的病痛。像《江州帖》提到自己肩胛痛、《消息帖》提到濕頭痛、《昨日諸願帖》和《安和帖》提到腹瀉,至於《疾不退帖》雖未明言所患何疾,然而卻已糾纏日久,導致日漸體虛。
「鴨頭丸」究竟是什麼樣的藥呢?據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所引述唐代《外臺秘要》記載「鴨頭丸」的古方:「鴨頭丸治陽水暴腫、面赤煩燥、喘急、小便澀,其效如神,此裴河東方也。用甜葶藶炒二兩熬膏,漢防己末二兩,以綠頭鴨血同頭全搗三千杵,丸梧子大,每木通湯下七十丸,日三服。一加豬苓一兩。」從這個唐代古方中可知,「鴨頭丸」必須用綠頭鴨的鴨頭搗爛入藥,稱其「鴨頭丸」的確名副其實。然而此丸對治病症頗多,究竟王獻之患的是哪種病?時隔千年,已難揣測。故而不少人從李時珍於明代慣於將雄鴨之頭煮熟服用,以治水腫,並且可以通利小便的作法,來推斷王獻之可能有「小便澀」的毛病。
從魏晉人喜服五石散以養生的上層貴族風氣來看,唐代《外臺秘要》所記鴨頭丸可對治的另一病徵「面赤煩躁」,正是服食後的常見現象,或許王獻之乃服鴨頭丸,乃是利於發散緣故。然而如此神藥,王獻之卻和朋友抱怨藥效不佳,「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等明天大家聚會,再來討論這帖藥。
至於哪種病癥的可能性較大,筆者當然還是希望風神過人的王獻之不是因為難以小便,而是出於行散的理由而服用鴨頭丸。短短15字的《鴨頭丸帖》,雖僅是王獻之和朋友抱怨的一張小紙條,卻因此流傳千年,「鴨頭丸」也成為書法史上最有名的一帖中藥了。
王獻之《腎氣丸帖》抱怨藥效
不過即使筆者私心偏好王獻之乃是因為行散的瀟灑理由而服用鴨頭丸,也不免從其他的尺牘中發現他不少的寡人隱疾。
如《淳化閣帖》所收錄的《腎氣丸帖》,顯然就透露了王獻之一些腎病的問題。「承服腎氣丸,故以為佳。獻之比服黃耆甚勤,平平耳。亦欲至十齊,當可知。」此札中,王獻之提到近來服用的二味藥,一是腎氣丸,二是黃耆。對於腎氣丸,他覺得效果不錯,然而黃耆的效果卻只是平平一般而已。儘管如此他也沒有馬上停服黃耆,想服用到十劑時再看看最後效果如何。
張仲景的藥方,乃由乾地黃、山茱萸、山藥、澤瀉、茯苓、牡丹皮、桂枝、和附子等八味藥組成。若拿掉桂枝和附子,就是補腎名藥「六味地黃丸」。王獻之與東漢張仲景年代相差不遠,所指「腎氣丸」應該相同。若從張仲景的配方來看,東漢魏晉時期的「腎氣丸」與今日「桂附地黃丸」的配方與比例幾乎完全一致。桂附地黃丸乃是補腎陽,六味地黃丸乃是補腎陰。腎陰虛者,多因內傷勞倦,導致腎臟陰液不足;腎陽虛者,則是陽氣不足,已經影響到身體功能性的驅動了。據此推論,王獻之可能腎陽有虛,帶有腰酸背痛、腳力不足、性功能障礙等等的症狀了。
至於帖中另外提及服用黃耆,應該也著眼於提升陽氣。黃耆功效是補氣升陽。所以腎陽虛者,多半需要用黃耆為主的藥方,加以溫陽利水、益氣健脾。總之,王獻之服用黃耆可能歸根還是腎虛的問題。
張旭《肚痛帖》
肚子痛大概是日常生活最常碰到的病癥,引發的原因也千千百百種,尤其痛的部位不同、痛法不同,如何對治也頗費思量。書法史上真正因肚子痛出名聲的,就是名聞遐邇的唐人張旭《肚痛帖》。
至於張旭如何肚痛呢?「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取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非臨床。」(後三字或釋作「非冷哉」)從語意可知,此作乃是張旭告知朋友自己肚痛的一封信札。肚痛乃是驟發,不知緣由,「忽肚痛不可堪」,然而張旭卻知道在無法確定引起肚子痛的原因是熱證或是寒證時,先飲用大黃湯,「冷熱俱有益」,無論熱證或是寒證都能適用。
雖然張旭不會在肚子痛的當下就馬上書寫《肚痛帖》,然而書法中的波動,頗能讓人體會當時情境。前數字寫來尚且平和,寫到「不知是冷熱所致,取服大黃湯」,情緒似乎有些急迫,筆勢狂轉無法遏止。「如何為計」至末尾,用筆強猛,頓、挫、使、轉,宛若至痛不可堪之苦,縱使經過千年亦能呈現當時張旭肚痛的緊張氣氛,也無怪乎是唐代狂草的代表之作。
不過短短的30字,猶可探討一些中醫觀念。首先是肚子痛的原因,張旭清楚地了解引發肚痛有冷熱二症。以今日中醫對於肚痛症狀的掌握,如是驟痛,多半來自飲食不節。其中恣食肥甘厚膩辛辣,則容易釀生濕熱,蘊蓄於腸胃,此為熱症;或過食生冷,致寒濕內停,中陽受損,進而而發生腹痛,此為寒症。不過大黃湯究竟是何種湯藥,能同時解冷熱二癥所引發的肚痛呢?
大黃在中醫使用中,基本就是瀉藥。《神農本草經》云:「味苦,寒。主下瘀血,下閉,寒熱,破癥瘕積聚,留飲宿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通利水穀道,調中化食,安和五臟。」大黃藥性可以把積滯在病人體內的宿舊食物排泄出去,病人自然就能除舊納新、重新進食。並且藥性快捷,往往一劑就能知道有沒有效果。故而大黃用得好,就是一方良藥;用不好,就是殺人利刃。因此中醫界流傳一句話:「大黃救人無功,人參殺人無過。」即使大黃發揮藥效,風險也令人心驚膽顫;人參大補之藥,補過了頭而傷身也無人怪罪。從這句話當可知大黃這種虎狼猛藥,並非醫者所喜用者。
張旭在肚痛不可堪之餘服用大黃湯,的確可以蕩掃腸胃中一切寒熱結癥,是為對癥。或可側面證明張旭身體條件的確是好!強健到可接受大黃在他肚子裡掀起的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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