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雜誌傳奇總編沃爾特．白芝浩（Walter Bagehot，1826-1877）曾說英國憲政可以分成兩部分：「有尊嚴的」及「有效率的」。有尊嚴的部分（the dignified parts）指的是王室和上議會，有效率的部分（the efficient parts）指的則是內閣和下議會。前者折服大眾，鞏固權力；後者使用權力，治理大眾。兩者各司其職，卻又相互攀緣，政府因此得以順利運作。
尊嚴與王道
「尊嚴」需要大量符碼、儀式和財富捍衛，所以英國王室在排場及規矩上自會盡力堆砌白芝浩所稱種種「歷史的、繁複的、威嚴的、戲劇的」元素，展現氣場即王道的信念。如為迎接於5月6日舉行的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加冕大典，一切由傳統淬鍊而出的衣冠、布置、程序都再歷經反覆推敲演練，因尊重多元文化所加入的威爾斯語、蘇爾蘭蓋爾語及愛爾蘭語，則巧妙地出現在聖歌領唱，憑藉肅穆揉雜新意，莊重不可動搖。雖然不願鋪張的新王堅持縮短遊行路線，動員參與的軍人人數之鉅還是英國70年來僅見。
國王與王后從白金漢宮出發前往西敏寺所搭乘的鑽禧紀念馬車（Diamond Jubilee State Coach）以及回程所換乘的黃金馬車（Gold State Coach），也在近日頻頻見報。黃金馬車重達4噸，需要8匹駿馬拉動，是過去英國王室重大場合的指定載具。鑽禧紀念馬車啟用尚不足10年，但車頂王冠取自當年大破法軍的「勝利號」船艦（HMS Victory）上木材，其它打造材料更直接與超過30位英格蘭、蘇格蘭及愛爾蘭的君王有關，象徵意義同樣不容小覷。
兩乘馬車以及典禮中許多「歷史的、繁複的、威嚴的、戲劇的」文物，如王冠及權杖等，都屬於英國皇家典藏。英國皇家典藏主要自17世紀英王查爾斯一世時開始累積，總共有超過100萬件的繪畫、家具、珠寶、武器、鐘錶、書籍等藏品，分布在英國王室的13間城堡住所，目前全數交予皇家典藏信託（Royal Collection Trust）代為管理。法國、中國、俄國的皇家典藏都在革命後國有化，因此而有羅浮宮、故宮博物院及隱士廬博物館（Hermitage Museum）的創立，不過英國相對安定的社會氛圍允許王室擁寶自重。雖說由於取得方式產生的爭議，典藏之中究竟哪些屬於個人所有，哪些屬於王室所有，一直沒有清楚載明，也不妨礙金氏世界紀錄認證其為「世上最大的私有藝術典藏」。可以確定的是，近來外國元首贈予英國王室的官方禮物皆自動納入皇家典藏，和台灣將國內外友人對總統、副總統的禮贈歸入國史館的思考類似。
皇家藝術典藏系統與典藏透明度
皇家藝術典藏系統性對外開放始自1962年白金漢宮女王畫廊（Queen’s Gallery）的開幕，此後定期舉辦主題展，但可能因為典藏數量龐大，登錄及數位速度緩慢，外界至今無法一窺全貌，前幾年巡展達文西手稿至愛爾蘭，又爽快借出米開朗基羅素描予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成績，顯然已無法滿足公眾對典藏透明度及可及性的高度要求。隨著查爾斯三世不避「家醜」，表態支持學者就典藏中文書信札進行奴隸研究的行徑獲得肯定，提升典藏近用的呼聲再起。而且新王喜歡畫水彩，以「狂熱的業餘者」自居，過去20年間還從限量複製賺了數百萬英鎊，名列英國在世藝術家收入佼佼者。他是否也會一改伊莉莎白女王二世對藝術典藏擴充的無作為，積極補血，亦是大家拭目以待的。
其實既然是私有藝術典藏，可想見地，歷代君主對典藏擴充的意願或方向當然非常不穩定。如伊莉莎白女王二世任內增加的魯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及安迪沃荷作品，事實上都是以她本人為主題的肖像畫，此外，財庫充裕與否的牽動亦大，不過皇室畫作管理員（Surveyor of the Queen’s Pictures）的適時專業建議也會影響購藏和展示。20世紀英國幾位赫赫有名的藝術史學者，如前國家畫廊館長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和安東尼．布倫特（Anthony Blunt）都曾擔任此職。
布倫特是法國藝術與建築專家，主攻巴洛克時期，對畫家普桑（Nicholas Poussin）的研究尤其精闢，甫40歲即受聘為倫敦大學科陶德藝術學院（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院長。任內大力爭取員額、預算、硬體，作育英才無數，頭號愛徒就是日後的大英博物館館長尼爾．麥葛瑞格（Neil McGregor）；籌畫白金漢宮女王畫廊時，更為典藏奠定重要學術基礎，獲冊封為爵士。但1979年，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為回應新書爆料，於國會中公開承認布倫特叛國，一時輿論大譁。原來布倫特不但是傳說中的「劍橋五間諜」（Cambridge Five）成員，利用為英國軍情局工作的機會轉手千份以上情報資料給蘇聯，而且因為深獲器重，當局在發現真相時異常難堪，為免司法審訊曝光醜聞，竟同意以其自白交換無罪釋放，任他繼續高官厚祿全身而退。Netflix「王冠」（The Crown）中的相關情節鋪陳多少有些誇飾，但維基百科「布倫特」詞目的點閱次數，仍在影集上架後暴增百多倍，讓皇室畫作管理員意外成為風頭最健的策展人。
不過就像大多數的美術館一樣，皇家典藏信託的經營對數字十分敏感。疫情時因宮殿關閉， 門票收入損失慘重，即使兩個最關鍵的策展人，包括皇室畫作管理員，已自願選擇優退，網路商店銷售也在琴酒等新產品的帶動下倍數成長，董事會還是不得不向銀行貸款幾千萬英鎊應急，然而經濟疲軟的警訊只有使英國更加堅定地視加冕大典為必要投資。姑且不論衍生的交通住宿飲食觀光帶來收益多寡，觀禮嘉賓及狂歡人群首先就能壯大浩瀚天威、營造清平世界。錦衣盛典終究無法閉門夜行，尊嚴是一場不能沒有觀眾的大戲。
黃心蓉（Patricia H. Huang）( 49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