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1498-1573),字壽承,號三橋,長洲(江蘇吳縣)人。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徵明(1470-1559)長子,工書法,精篆刻。在篆刻藝術上開宗立派,成為文人篆刻的開山祖師,影響後世深遠。
由於文彭傳世印章的稀少,加上書畫鈐印的複雜狀況,因此其真實篆刻樣貌一直是個謎。儘管有幾方頂著「文彭」大名的經典之作流傳已久,隨著近年來篆刻研究的進展,越來越經不起考驗。本文試著梳理目前文彭研究的新成果,搭配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藏品上的鈐印,重新檢視其可能之篆刻面目,並針對相關議題提出初步的看法。
一、風騷引領
文彭是繼元代王冕(1287-1359)最享盛名的篆刻藝術家,雖然王冕更早開始以葉蠟石刻印,但始終沒能流傳開來。一直要到文彭之後,文人篆刻的風尚才開始興盛,最終形成蔚為大觀的流派印。
篆刻史上流傳甚廣的〈文彭刀法論〉:
字簡須勁,令如太華孤峰。字繁須綿,令如重山疊翠。字短須狹,令如幽谷芳蘭。字長須闊,令如大石喬松。字大須壯,令如橫刀入陣。字小須瘦,令如獨繭抽絲。字太纏,須帶安適,令如閒雲出岫。字太省,須帶美麗,令如百卉爭妍。字太繁,須帶寬綽,令如長霞散綺。字太疏,須帶結密,令如窄地布錦。字太板,須帶飄逸,令如舞鶴游天。字太佻,須帶嚴整,令如神鼎足立。字太難,須帶擺撇,令如天馬脫羈。字太易,須帶難阻,令如雁陣驚寒。字太平,須帶奇險,令如神鰲鼓浪。字太奇,須帶平穩,令如端人佩玉。刻朱文須流麗,令如春花舞風。刻白文須沉凝,令如寒山積雪。刻二三字以下,須遒朗,令如孤霞捧日。五六字以上,須稠疊,令如眾星麗天。刻深須鬆,令如蜻蜓點水。刻淺須實,令如蛺蝶穿花。刻壯須有勢,令如長鯨飲海,又須俊潔勿臃腫,令如綿裡藏針。刻細須有情,令如仕女步春,又須雋爽勿離澌,令如高柳垂絲。刻承接處,須便捷,令如彈丸脫手。刻點綴處,須輕盈,令如落花著水。刻轉折處,須圓活,令如鴻毛順風。刻斷絕處,須陸續,令如長虹竟天。刻落手處,須大膽,令如壯士舞劍。刻收拾處,須小心,令如美女拈針。
這段文字普遍收錄於清代論印文字中,隱然成為指導原則,直到近代鄧散木(1898-1963)《篆刻學》仍持:「文壽承有刀法論,至精至備。」事實上,這一大段文字出自周應愿(1559-1597)的《印說》(註1)。刀法在文人篆刻中,猶如書法中的筆法,這段文字逐漸與文彭結合,就跟眾多筆法論述都歸到王羲之(303-361)名下一樣,反映出文彭在文人篆刻史上的實際地位。
周應愿,蘇州人,字公謹。萬曆十六年(1588)舉人,與弟應憲、應懿號稱三鳳,善詩文,富收藏,能鑑賞,工書擅篆刻,著有《印說》、《江左集》等。與蘇宣(1553-1626後)、陳繼儒(1558-1639)及張鳳翼(?-1636)兄弟友好(註2)。張鳳翼(?-1636),雖未以篆刻名世,卻深得吳門前輩文彭、許初(活躍於16世紀中期)、王穀祥(1501-1568)之真傳,加上周又與蘇宣(1553-1626後)關係密切,因此《印說》的內容就有著時代與地緣的優勢。
周應愿《印說》:「漢印以後,六朝因之,始變白文為朱,筆法樸秀,與漢表裡。唐、宋代遠,其風遂卑,趙孟頫之流不足觀也。百年海內,悉宗文氏,嗣後何、蘇盛行,後學依附,間有佳者不能盡脫習氣,轉相仿效,以耳為目,惡趣日深,良可慨也。」由於時代上接近文彭(註3),「百年海內,悉宗文氏,嗣後何、蘇盛行」的說法完全可以採信,晚明類似說法不少,都是將文彭視為文人篆刻興起的源頭。
清初著名印學家周亮工(1612-1672)《印人傳》〈書文國博印章後〉:
但論印之一道,自國博(文彭曾任南京國子監博士,稱文國博)開之,後人奉為金科玉律,雲仍遍天下。余亦知無容贊一詞。余聞國博在南監時,肩一小輿,過西虹橋,見一蹇衛駝兩筐石,老髯復肩兩筐隨其後,與市肆互詬。公詢之,曰此家允我買石,石從江上來,蹇衛與負者須少力資,乃固不與,遂驚公,公睨視久之,曰:勿爭,我與爾值,且倍力資。公遂得四筐石,解之即今所謂燈光也。下者亦近所稱老坑。時谼中(汪道昆)為南司馬,過公見石纍纍,心喜之。先是公所為印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鐫之。李善雕箑邊,其所鐫花卉皆玲瓏有致。公以印屬之,輒能不失公筆意,故公牙章半出李手。自得石後,乃不復作牙章。谼中乃索其石滿百去,半以屬公,半浼公落墨,而使何主臣鐫之,於是凍石之名,始見於世,豔傳四方矣。
隆慶三年至五年間(1569-1571),文彭在南京國子監任職,一次坐轎經過西虹橋,聽見一位肩挑兩筐石材的老翁與店主口角,前處蹇驢還馱著兩筐石材。文彭詢問後知買家欲減付工資,才會引起爭執。文彭見到這四籮筐的石頭後,買下了全部石材。回家後令家童剖石成印,即為今日之處州(浙江青田)「燈光凍」,質地差的也接近老坑。自此以後,文彭便全數改成可以自己動手的石材來治印。這個武斷說法顯然出於道聽塗說,早於赴南京時期的十年前,文彭即有親自刻印的文獻紀錄,而石印早在萬曆年間(1573-1620)也已經開始流行(註4)。這批凍石,還被友人汪道昆(1525-1593)要了上百方,一半請文彭刻,一半將文彭篆寫的印面交由何震處理,自此燈光凍聲名大噪,廣為世人所知。何震(1535-1612後,註5),徽州婺源人,曾居南京與文彭切磋篆刻印學,時人譽稱為「近代名手,海內第一」,與文彭並稱「文何」。汪道昆將一半印章交由何震刻治,顯示出其強調刀趣的印風已與文彭偏向典雅的作風不同,成為當時新的刻印風尚,符合篆刻史的記載(註6),加強了此段故事的真實性。
關於文彭的地位,有不少學者針對篆刻開創、石材發現、匠人鐫刻等議題,提出各種挑戰。這些挑戰或許有些道理,但回到根本就會發現是庸人自擾,因為即使發現很多人比文彭更早刻印,或石材在宋元即已出現等,都不影響文彭被推崇為文人篆刻始祖,因為這些前導者無論多早或多好,都無法引領一時風氣。倡導之風的貢獻顯然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所用印章材質或是親刻與否,根本不足以撼動文彭篆刻史上的地位。
二、三橋本色
有關文彭最棘手的問題,還是代表作品的真實面貌(註7)。他的篆刻原作存世極少,張灝(1618年舉人)在萬曆年間《承清館印譜》收有文彭印19方,但這些印章同樣受到質疑。至於篆刻史最常使用的幾方名印:「琴罷倚松玩鶴」(圖1,西泠印社藏)、「七十二峰深處」(圖2,上海博物館藏)、「畫隱」(圖3,上海博物館藏),也都不斷受到學界質疑。經過學者們努力研究搜索,逐漸發現一些可信的傳世印拓,例如上海圖書館藏《文三橋詩稿冊》的15方鈐印(註8),屬於早中期三、四十歲的作品,就印章本身刻治的精美程度判斷,可能都是出於工匠之手,無法確認是否文彭親為。



文彭親刻印章面目為何,向來是篆刻界最為關心的議題,許多研究者也都睿智地把眼光投向其本人的書畫用印,甚至親朋好友,然而終究難以落實。年紀小文彭將近40歲的王穉登(1535-1614)在〈金一甫印譜序〉中回憶:「余少有印癖,匣中尚多壽承之作,每一展玩,嘆其絕倫。」周應愿《印說》談到文彭「間篆印,興到或手鐫之,卻多白文,唯『壽承』朱文印,是其親筆,不衫不履,自爾非常。」此段文獻因為提到文彭親自篆刻而經常被引用,似乎成為解密其印章的關鍵,文物出版社《中國書畫家印鑑款識》(1996版)頁161中即收錄編號13「壽承」及15「壽承」連珠印,只是印章較小,不是十分清楚(表1)。

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兩件作品中,也可以找到另一方「壽承」(圖4)與同一方「壽承」連珠印(圖5)。「壽承」鈐於文彭己未(1559)年題跋上,時年62歲。此二字的篆法婉轉而通暢,線條粗細微有變化,呈現出些許的書寫意味,空間安排以勻稱穩妥為主,並無明代印章經常出現的刻板狀況。連珠印為了適應特殊形制,在篆法上作了一些變化,可以看出其章法布局之能力。



《文三橋詩稿冊》上15方文彭早中期所治之印的發現,確實讓其篆刻研究出現新希望。此批印章風格明確,朱文以宋元圓朱印風為主,白文則是規矩的漢印,符合周應愿《印說》:「至文待詔父子,始辟印源,白登秦漢,朱壓宋元。」這個時期可以見到,朱文印無論在篆法或章法,整體表現都比規矩的白文來得好。由於這批印朱或白文都見不到明顯刀法,推測出自專業刻工之手的可能性較大。若是比對傳世書畫作品上的文彭朱文印,就會發現除了前面提到的朱文「壽承」比較接近《文三橋詩稿冊》上朱文印風,其餘的不是篆法顯得僵化,就是布局不夠勻整,大部分的線條精緻也都不及。例如他很常使用的「文壽承氏」,最早紀錄於1523年(26歲)題跋倪瓚〈真書江南春詞〉,類似章法的印一直到晚年都持續使用(表2),篆書轉折角度方硬,布局上也缺乏變化。也就是,文彭比較能被大家接受的篆刻朱文作品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印風。

《文三橋詩稿冊》中的「文彭之印」,同樣也是他終其一生都在使用的印稿,傳世幾方印呈現出些微差距(見表2)。值得注意的是此印風格剛好介於中間,帶著裝飾性的篆書。文彭69歲書的〈書千文〉(圖6),使用三方印:「文彭之印」、「文壽承氏」、「國子先生」,從表2中不難看出「文彭之印」與《文三橋詩稿冊》上的非常接近,只是69歲時所蓋的反而有框且印文清楚,年代早的不僅缺框且殘缺更多。


儘管這樣的狀況並不正常,不過鈐印過程中本來就充滿各種驚奇。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元明書翰第三冊》〈文彭書詩(一、二、三)〉(圖7)中也有三方「文彭之印」(見表2)。雖然可以確認三印為同一顆石頭,卻出現從完全無框到若隱若現的不等狀況,許多細微處也都因印泥厚薄、鈐蓋力道、墊底平整度等等,產生許多的差異與變化,很容易被有心人或是缺乏經驗的人判讀為不同印。若從「之」左上斷處及其他細節加以判斷,此印明顯就是《文三橋詩稿冊》上那方無框「文彭之印」。鈐印時的不確定性與判讀上的種種誤差,無疑都是篆刻研究時經常會出現的阻礙與挑戰。


白文印就展現出很不一樣的光景,69歲〈書千文〉上的「文壽承氏」印,疏密有致的章法,搭配變化多端的刀法,頗有漢印急就章的味道。相較同作上所鈐的朱文「國子先生」,「子」仿自「趙氏子昂」印,其餘三字也多借鏡元朱印的篆法,整體上沒有《文三橋詩稿冊》上那些朱文印來得精彩。儘管在篆法與章法還是相當接近,只是在線條的掌握上有所不同,有著精緻與粗糙的差別,這種差異很可能就是專業刻工與文人的區別。陰刻的狀況恰恰相反,刻製工匠不僅無法精準掌握筆意,也難以表現出運刀的趣味,例如《文三橋詩稿冊》上三個白文印,線條都偏向光潔均勻一路,整體顯得略為單調且缺乏創意(表3)。

根據周應愿的說法,文彭親篆主要以白文為主,故其傳世印中的陰刻會更有機會一睹風采,若參考周亮工的說法,特別又是晚年所用印。表3可以清楚看到白文印的各種風格,尤其在線條的部分,跟追求勻稱的工匠治印取向完全不同,整體上顯得生動活潑許多。最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漢印方正繆篆之外,對於婉轉小篆入印的探索也作出一定貢獻,如「壽承」、「壽承氏」、「且快齋」三顆印,尤其是「且快齋」的「快」字,不僅運用優美的小篆結體,線條也已經具有書寫的起伏變化與意趣。顯然在調整篆法的同時,也會自然衍生出相對應的刀法與審美,這或許也能稍稍解釋〈文彭刀法論〉出現的原因。
文彭白文印在刀法、篆法與筆法上所取得的成果,都清楚地預示著篆刻未來的發展方向。至此,文人刻印長期以來依賴工匠所產生的種種侷限,在他精采多變的印風中已經露出改變的曙光。看似文彭的一小步,卻是篆刻史上的一大步,自此流派印便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不斷蓬勃發展至今日。
小結
文彭印章研究近年來雖然有不少成果,然而還有許多面向還未釐清,仍有些基礎工作尚待努力,例如明代中晚期蘇州篆刻群體印章的收集、整理與分析。文人間的詩文書畫可以互贈,印章更是可以,篆刻家也非得要使用自己的印,由於作品上之鈐印完全無法顯示出這些區別,所以造成個人印章風格的混淆。周應愿:「至文待詔父子,始辟印源」,當眾人思考文徵明用印有多少出自文彭時,是否該反思文彭用印中的文徵明因素。例如26歲所用「文壽承氏」,終其一生持續使用,顯然對其意義非凡,若考慮印稿出自其父,似乎也稍能解釋風格上的突兀。
註1 朱天曙〈周應愿《印說》的主要思想及其來源〉,《中國書法》,2011年2期,頁80-84。
註2 劉東芹〈周應愿生卒及生平考述〉,《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9年2期,頁59-61。
註3 周應愿的《印說》約成書於萬曆十五至十六年(1587-1588)之間,詳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頁59。
註4 薛龍春〈明中后期吳門文人篆刻考論〉,《文藝研究》,2017年9期,頁130-138。
註5 劉東芹〈浮生半日閑—何震卒年之再議與何震交游管窺〉,《中國書法》,2007年4期,頁102-104。
註6 孔品屏〈何震「笑談間氣吐霓虹」─印林草根的逆襲〉,《書法》,2022年7期,頁161-163。
註7 蔡春旭〈想象「文彭」:篆刻史中偽作的產生、鑑賞和知識生產〉,《文藝研究》,2022年10期,頁134-147。
註8 黃惇〈新發現的文彭十五方印跡研究〉,《中國書法》,2022年6期,頁118-137。
(文圖請見《典藏.古美術》371期〈不衫不履,自爾非常──文彭篆刻初探〉,作者:何炎泉。)
【雜誌購買連結】
【更多古美術最新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