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勤奮的踩著腳踏車,彷彿只要一停下來,眼前的景色就會消失,跌進無底的黑洞。
─夏夏《煮海》
在之前,我其實不曾知道林亦軒如何看待離開台灣的那段日子。
模糊記得藝大時期,自己因為非創作組,而去補修小兩屆學弟妹同班的油畫基礎課,在美術學院頂樓教室的天台,一段時間忍受不了調合油味道時,大家總會到室外的天台透口氣。依稀記得經過天臺樓梯,瞥見林亦軒和阿衖(陳敬元)聊天的燦笑,當時離畢業期限較為接近的我,只感受到他們還沒被現實吞噬的青春與才華,如此耀眼與使人善忌。
那時同儕間流行在Flickr上傳作品與攝影,對於長期面對影像與圖像語言的美術系學生來說,是絕佳展現自我的平台選擇,或者說可以用自己最擅長的武器,和其他國家的創作者同時爭取著注目。林亦軒當時以「三色井」的名字經營這個平台,除了作品與筆記塗鴉的圖像外,他呈現幾乎是一直在移動的生活剪影,從台灣的南端,到某座台灣高峰旁的公路,在我不再習慣瀏覽Flickr時,他已經抵達不知名的國度。
直到某次專題企畫,陪著同事採訪陳敬元,訪談時他問我最喜愛的藝術家是誰?我也反問他,那你最喜愛的呢?他指指背後牆上一張抽象繪畫的海報,「我最喜歡的藝術家就是林亦軒。」陳敬元似乎困惑為何我不再追問下去「林亦軒是誰?」因為對於這個答案,我毫不意外。
2021年林亦軒因為準備個展而在台灣,我和編輯台選擇對他進行完整的長訪,這是這麼多年來,總是隔著距離觀察他,第一次聽他總結那些我不曾理解的歲月。
台灣與巴西,兩個藝術世界
我們造訪了他在台灣的家鄉—宜蘭,他盛情的開出了一長串自己平常散步的秘境景點。一行人一起坐在東港出海口的吊床上,悠閒的晃盪著,他的臉上毫無滄桑之感。相較自己仍在台灣藝術界發展的同儕,他對於藝術生態與產業的養成反而是在南美洲。因為一開始入行接觸的環境不同,也讓他能明確感受到兩邊藝術生態的差異。
例如台灣的政府總以許多補助項目來扶持本地藝術家,但南美洲幾乎沒有相似對藝術家補助的制度。台灣藝術家雖看似獲得公部門資源,但其實也必須耗費許多時間在零碎的行政與核銷流程上,他認為這些過程都無形分化了藝術家面對創作的專注度。
在拉丁美洲以及在巴西的經驗,大部分創作者離開學校後,幾乎一定要找份打工的薪水維持生計,但在工作的當下一直在醞釀創作。如同他為了生計,必須做很多勞動、苦力付出的工作,但「我的心裡面其實一直在思考、推演創作的計畫,只要時間一空出來,我已經有很縝密的創作脈絡與規劃。」
另外,在南美洲他所合作的畫廊又和台灣畫廊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當然最直觀的,是許多畫廊的硬體或空間尺幅比台灣寬闊,但在軟體方面讓他感受到更巨大的落差。在巴西,一間當地中型規模的藝廊,能平順地將藝術家作品連結到歐美的美術館收藏體系、國際雙年展的知名策展人或國際知名收藏基金會等。除此之外,他們包辦所有在台灣被稱為「藝術行政」的工作,包括辦理工作簽證、尋覓藝術家工作室等,並且有專門的會計與律師來協助非本地的藝術家,安頓生活上的疑難雜症。甚至小至如購買美術材料,也可以直接去畫廊談好合作的美術社,報上畫廊名字就可以拿走繪畫材料,帳目是畫廊支付。這些在生活上全面的支持,讓藝術家可以充分的專注於面對創作。
每當林亦軒提到這些在巴西的經歷,台灣的藝術家好友們總是難以置信。因為台灣藝術家已經習慣成為一位多工的創作者,自己處裡行政、媒體行銷、補助申請、駐村申請、採購媒材等。但他認為藝術創作如果要長遠維持的話,讓自身專注面對創作的環境仍是重要的,在南美洲要做專職的藝術創作者,和台灣相較是沒有那麼多官方補助的,當地的藝術家同時會有心理建設,「成功」與被「看見」是具有一定難度的。對於有心要成為藝術家的人來說,其實做出這樣的選擇之前,都不會認為「專職藝術家」是件容易、速成的事。在台灣,很多藝術家還沒確認自己創作的風格、步調,就迅速的接觸市場,反而容易被各種物質條件左右,遺失自己對於創作堅定的信念。這是他來往南美洲和台灣兩地直覺觀察到的一些差異。
晚熟的職涯,與「忽略」的技術
台灣的藝術大學約在2006年前後,興起一波畫廊主直接去畢業製作現場挖掘新人、簽約的熱潮。林亦軒許多同學或前後屆的學長姊,都在這波熱潮下順勢被畫廊簽約,且自然地走入商業體系。但他沒有選擇如同當時的同儕,早早拿到和畫廊合約的飯票,而是不斷、不停歇的往異國移動、旅行。在剛抵達拉丁美洲的前幾年,他甚至經常處於生活溫飽的邊緣,因為這樣的處境,也大量看到底層人民生活的掙扎,那些無法創作,創作被迫停頓的日子,反而成為他日後創作最大的養分。
他認識許多早早踏入商業畫廊體系的創作者,將專職藝術家的職業過度想像與美化,後來反而因為落差而感受到極大的挫折。林亦軒從不認為選擇專職創作這條路,是為了無憂與美好的未來,「創作者本來就不應該為自己前面設限太多漂亮的風景。」他認為許多職業最終會產生碩美的成果,其實反而是「堅持」這個動作,而忍受孤獨、堅持的面對苦悶與折磨,反而給予了創作最大的滋養與能量。
如何「堅持」,林亦軒認為其中一種特別的內在狀態就是習慣「忽略」。面對創作職涯初步的建立,感到搖擺或困惑幾乎是每個創作者的必經之路,但是能夠養成「忽略」的習慣卻是常年流浪生活給予他最大的養分,他不常焦慮自己的作品是否跟得上當下的主流或流行,因為長期習慣與自己對話相處,反而能保有自己的節奏。「學會『忽略』對藝術家來說是個難得的資產,我能夠學會可能就是用各式底層、低限的生活方式換來的,保持堅持,最終才可能學會『忽略』。」
穿梭在階級裡的人
剛到拉丁美洲時,林亦軒一開始的身分其實是國際志工。和過往背包客的經驗不同,背包客不喜愛一座城市隨時都可以離開,但做為志工無法依照自己的好惡而離開一個地方,並且必須要主動和人攀談、學會他們的語言。當時他的生活周邊幾乎都是弱勢的族群,他自己光是要維持正常的生活都非常吃力,遑論有餘力實踐真正的創作。
但穿過邊境抵達巴西國境後,他快速體驗到階級的驟升與遽降,藝術家身分讓他得以穿梭在華服、豪宅、美食構成的上流社會,深刻體驗藝術家是一種穿越階級的職業。可以上一秒還在路邊工地的泥濘裡工作,下一秒就成為豪宅主人家的座上賓。但這些階級的穿越,也同樣使他產生罪惡感,「對我而言,每個處境與職業都是可以有選擇的,但那些和我一起在底層工作的人們,通常都是毫無選擇餘地的。」
這也讓他捫心自問,到底自己用「創作」換取了什麼?是一個功成名就的人生,還是衣食無虞的生活?「也許我最終在意的,是我是否用創作誠實交代了自己。」他其實慶幸自己年紀稍長,才接觸到上流社會的生活,因為物質條件劇烈的變動,會對創作者來說產生內在很大的困擾與疑惑,但當習慣這種在階級間的流動後,其實慢慢可以回到內在的平靜。無論是在旅行或是勞動的狀態,其實他一直不斷在內省與醞釀,等待能夠投入創作的那一刻出現。
繪畫的有別
也因為過往長期處於變動的狀態,創作的時間稍縱即逝,他習慣在塗鴉本以簡單的符號代替許多情緒的寫照。對南美洲當地的人來說,林亦軒曾經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在地背景,只有有限語言能力,隨時可能離開的角色,許多人並不會願意耗費交流在這樣屬性的人身上。「所以我經常覺得自己是一位透明的人,對身旁的人來說,我的存在可有可無。」
某個創作階段,他曾經以「門」做為表現的符號。因為經常在移動,他幾乎沒有什麼日用品,每天起床到睡覺的最後一刻,就是不斷穿越著無數道的門維持生活,在打開每一扇門時,其實每個人的身分也不斷在轉換。但直到一天當中最後一道門,每個人躺回床上後,也是一天裡最終的身分,才是最原始與真實的自己。
他感受到在繪畫裡的符號,在南美洲生活圈的語言能力與交流慢慢建立起來後,就逐步減少,近期他的繪畫創作轉向聚焦在各種繪畫性本質的探討。如線條表現細膩的探詢,包括看待線條裡生澀與熟練的光譜有哪些能。他其實也困惑著在台灣的採訪經驗,即便是繪畫作品通常都會被詢問主題與議題操作,卻很少有人詢問到他作品中的繪畫性是如何建構,「面對繪畫作品的訪談應該有有別於面對影像、裝置作品不一樣檢視的方式。繪畫有屬於它獨特的討論方式。」
「各式各樣」的「選擇」
林亦軒觀察他這個世代從正統高等藝術教育養成的創作者,常會誤認藝術職涯有一條明晰道路。但離開台灣後,他發現許多國外的藝術學院學生,並不存在類似台灣本地如此明確的職業藝術家道路。當他回顧自己過往到現在曾經喜愛的創作者,他們有著數個相似的共通點:成名前的生活很常是做著各式各樣的職業,在各種生活的邊緣間穿梭。但他們並沒有擱下創作的想望,而是不斷問自己的內心,真正的渴求是什麼,什麼是自己最終想表達的創作形式。
相較台灣,許多創作者離開學院後,按部就班地成為職業藝術家,完成一個階段就往下一個去達成,「但我們似乎忘記了,成為藝術家的方法,或是生活方式有很多種選擇。」許多台灣的創作者會焦慮沒有申請到補助、沒有畫廊主動簽約,藝術生涯就會斷炊、沒有著落,「但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我的經驗有什麼可以分享的話,其實是想告訴大家,這個世界其實存在各式各樣的選擇。尤其作為創作者,更不應該將自己陷入過於單一的環境與軌道,不需要害怕嘗試脫離現在的軌道,當你知道自己要創作的時候,這個信念是沒有人可以從你身上剝奪的。」
這段訪談結束後的一周,林亦軒再次背上了行囊,騎著腳踏車進行他的環島台灣旅程,社群介面的圖像再次遠離熟悉的宜蘭景緻,而是台灣各處島嶼的邊緣、深邃的海水,黝黑的皮膚吸附了赤焰的夏陽,如同之前的任何一段旅程,他再次放手將自己投入陌生之中。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