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農與再拒劇團的聲音導覽作品《第一個夢》,也是以聲音串連整個展場的巧思作品之一。(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去年國立臺灣美術館(簡稱國美館)所舉辦「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簡稱亞雙),其中展覽被討論的亮點之一,即是策展人選不再以館內研究員為主導,而是邀請臺灣與國際藝術家,來主導亞雙策展工程。有許多青年世代的策展人,玩笑地說自己還在排隊等接班,總是安慰自己等資深策展人輪完,也許就會輪到同世代的策展人開始出線策畫大型展覽。但萬萬沒想到,資深策展人的名單還沒唱名完,新世代的策展人也還沒完成接班,就已經跑出藝術家策劃雙年展的新選項。
雖然藝術家策展是這屆亞雙被強調的亮點,但許家維卻認為這次策展的經驗並無異於他創作作品。「其實我的作品執行起來也很像策展、要統籌與分工,其實都和策展的狀態很類似,我自己也常主動去關注喜歡藝術家的近況,其實策畫亞雙和我平常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雖然對藝術家職涯沒有任何實質幫助,但就是一個我平常關注興趣的延伸。」而共同擔任2019年亞雙策展人的許家維與何子彥,兩位策展人皆有長期的藝術創作者身分,如今再新增策展人的新身分,許家維如何看待當藝術家成為策展人,在策展實踐的行動上,以及藝術家作為策展人的案例,對於臺灣策展生態將造成何種影響?
「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佈展現場。(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在亞雙前的策展經驗:從臺泰展到「離線瀏覽」
其實策劃亞雙,並非許家維策展的初體驗。早在2012至2014年與「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簡稱OCAC)成員,共同進駐泰國,並生產「理解的尺度——臺泰當代藝術交流展」(簡稱臺泰展),其實即有了「類策展」的工作經驗。但那更像是一個藝術家群體的共同生產,而非正規、在體制內運作的美術館計畫。臺泰展幕後是相當複雜的工作狀態,背後包括有展覽計畫執行、也有駐村交流等工作脈絡,核心成員要思考與不同單位洽談駐村,並實際執行將藝術家送往不同的駐地單位。雖然經手的工作項目龐雜、繁瑣,但許家維也評估的確是因為這個計畫,讓自身與團隊完整的觸碰到整個藝術生態實際運作的各個環節。
另外,臺泰展並非僅是單純邀請國際藝術家,將作品運送來臺灣參展,而是整個OCAC成員,共同與泰國藝術家合作,每位藝術家都透過這個計畫創造出新作。「背後其實是非常綿密的工作狀態,且一環扣著一環,是藝術家們從零到有所生產出來的計畫,而非僅是鎖定一個藝術議題。」但關於這個計畫背後的勞動與交織的工作網絡,許家維也認為其實很難在目前的展覽體制內被完整呈現。
「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佈展現場。(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而到了鳳甲美術館「臺灣國際錄像藝術展:離線瀏覽」的策展,許家維認為其實是步入一個較體制內雙年展運作的工作模式。錄像藝術的發展與作品的可能,一直都是許家維長期研究、關注的主題,臺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的策展邀約,也讓他認為可以趁這次展覽,將近年他對錄像藝術的思考,以及觀察到國際錄像藝術轉變的現象,能完整地在這次展覽中輸出。而同場的策展搭檔許峰瑞,則是鳳甲美術館事先尋覓好與他搭檔的對象。雖然工作過程與許峰瑞都進行得很順利,如分工方面選件與論壇規畫主要由許家維負責,空間整體的設計就交給過去長期在畫廊空間演練的許峰瑞來主導,兩人算是自然就有了清晰的分工。但許家維仍認為其實如果要共同策展,最理想的狀態還是應該詢問策展人的推薦,尋求策展人在工作動能上能夠著力最深、且有默契的對象。
許家維比較臺泰展與「離線瀏覽」兩項策展經驗的差異,他認為錄像藝術展本身是徵件制,且預算規模有限,不太可能讓藝術家能夠處理新作,臺泰展雖然藝術家都是創作新作,但那比較是藝術家單純熱血、情誼的投注,做團體共識想做的計畫。臺泰展雖然沒有資源但可以保留藝術家工作與創作力的有機感,而「離線瀏覽」雖然比較有規模與體制,但挑戰則是必須在現成作品裡,整理出一個明確的議題方向與脈絡。
「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兩位策展人許家維與何子彥記者會導覽現場。(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藝術家策展與策展人策展的差異
然而,當策展的經驗來到亞雙,許家維認為在整個執行經驗上,包括經費上相對寬裕,比較有餘裕可能讓邀請的藝術家處理新作,因此亞雙也是他相關策畫經驗中,整體上藝術家新作比例較高的展覽。在回溯這些策展經驗,許家維重複提到每檔策展新作的比例,為何如此在意創作「新作品」這件事?許家維強調了他的藝術家角色,能夠創作新作的條件與契機,對藝術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他比較自己和過往合作過的策展人,在思考上最明顯的不同,當他以藝術家身分來處理策展,他更在意的是展覽本身,是否有資源可以讓藝術家有機會推進新的創作。
「策展人多數都是用藝術品,來佐證自己的研究和論述,我自己感覺藝術家策展的重點好像不是分析和詮釋,而更在意的是展覽中的『創造』和『創作』。」許家維認為當藝術家進入策展模式,更像是一種行動,本來做藝術家就是單純地做自己的作品,當藝術家成為策展人,則更像是一群藝術家朝向一個方向一起行動的過程。「像我們邀請藝術家參展,不是為了要印證我們的論述,而是希望他在參與的過程『有新的創造可能會誕生』,這是我覺得藝術家策展與一般策展人可能最不一樣的心態。」
劉窗作品《比特幣礦與少數民族田野錄音》。(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亞雙有亞雙可以做的事
然而,在臺泰展那樣綿密創造的計畫,與有機的工作交織,是否有移植與保留到這次亞雙來進行?許家維坦承在機制內其實很難有像臺泰展的靈活工作方式,那是藝術家與藝術家間多年累積的情誼,亞雙的機制並非建立在這種關係上,「但是亞雙可以做亞雙能做的事。」包括由於國美館是國家美術館機構,在和許多國內外單位談合作,過程都簡便與順暢許多。
另外他也提到,其實臺灣不乏像OCAC這樣的在地藝術團體,一直默默延伸許多在地發展計畫,但這些計畫通常和一般臺灣進行的國際雙年展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這些臺灣在地的國際雙年展,定期挾著龐大的資源卻是做與臺灣本地藝術團體平行的計畫,但這些資源其實有時候反而對於在地藝術團體有些威脅,無論是參觀人潮或是補助資源都會無意變成一種官方與民間互搶資源的狀態。」因此這次亞雙,許家維特別選擇一些藝術家本來就有累積的計畫來合作,「可以讓一些藝術家本來累積的藝術計畫再往前推進一點,或是可以比過往更有完整的規模來呈現作品。」
丁昶文作品《處女地》展現裝置空間敘事的完整度。(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長期耕耘藝術網絡,在亞雙體現堅強的人脈連結
許家維也試圖在亞雙的策展經驗,翻轉過去他參與雙年展的經驗,過去的亞雙參展作品與藝術家,多數都是單純、單次的合作,但許家維試圖將如OCAC這幾年在東南亞藝術社群耕耘的脈絡放到亞雙的發展當中。無論是和何子彥,或是這次亞雙其他的參展藝術家,許家維認為其實雖然大家分屬不同國籍,但整體的關係都很像「同事」,是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關係。而因為許家維長期都和這些社群與藝術家保持互動,所以這次他與何子彥的策展,在他們平時參與的藝術家社群有引起不少的討論,也有許多國外機構開團來參訪,交織出一種各國藝術社群互動的「網絡感」。
許家維認為一個雙年展邀請到好作品其實並不難,但要如何讓國際與國內的藝術世界討論這個展覽,這並非用宣傳操作就可以操作出來。「這還是跟長期的耕耘與專注的主題有關,才可能和整個藝術社群扣合在一起。」
這次亞雙期間,許家維和何子彥也受邀前往新加坡參與座談,許家維談到在策畫一檔國際雙年展,其實他一開始設定的觀眾就不只是臺灣的觀眾,不只是從一個單一的視野來處理這次的展覽,期間包括光州雙年展(Gwangju Biennale)的策展團隊來參訪,何子彥也有前往廣州時代美術館演講,他也提到他當初找何子彥搭檔,也是因為能夠感受到他一旦投入就會盡力做到最好。
「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佈展現場兩位策展人許家維與何子彥。(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被藝術家策展人細緻處理的空間關係
而這次亞雙整體的成果,空間與尺幅的拿捏也是被視為是成熟的思考。許家維也認為比起規模龐大的國際雙年展,亞雙的規模對於觀眾而言是相對舒服友善的,每件作品都可以花比較完整的時間來瀏覽,他和何子彥因為都是錄像藝術家,對於展場空間、設備的細節也可以比較專注、細緻的處理。「亞雙這種規模反而在今天來看是可貴的,策展方面也可以更精準,而不是放到過大的框架下,作品和論述都會被稀釋。」
此次「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在空間上也呈現通透與穿透性,特別真實的將國美館建築的原貌呈現出來。(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另外,關於這次亞雙的空間陳設上,許家維認為國美館本身經歷過很多次的修繕,但每次的修繕並沒有考量到整體的設計,或是展場陳設作品的需求。而藝術大街區塊本身又是落地窗,有自然光線,過去展覽的解決方法是把光線隔絕,並一間間作出展間來使用。但這次許家維卻是把所有非原本建築樣態的隔間都拆除,窗戶也都顯露出來,整體空間也顯得穿透、輕盈許多。
多數的雙年展的瀏覽經驗,多數都會讓人覺得作品繁多且分裂,但許家維試圖讓整個亞雙的作品相互關聯性加強,包括以李禹煥(Lee U-fan)許多以石頭為主體的作品,不時在展場中出現、串連。此外,兩位策展人也特別注意作品自身敘事的完整性,思考如何不讓作品聲音與影像互相干擾,讓觀者可以體驗藝術家作品的完整性。多數的作品都是依照藝術家的理想樣態被呈現出來,同時在作品議題與敘事間又相互串連,或是一個黑盒子空間出來,會再是一個白盒子空間等,這種敘事與感官體驗的多元性,也是這檔展覽幕後,許家維和何子彥耗費相當比例的時間在處理這樣觀展的流暢與整體感。
許家維表示為了讓展覽的作品串聯,展場中利用如李禹煥(Lee U-fan)許多以石頭為主體的作品來串連,圖為作品《關係項》。(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許家維認為藝術家處理策展,相對會更在意作品的完整度,以及呈現方式的調整,「也許有很多主題式的策展在意的是議題的完整度,但我們更希望能保留藝術家感受性的部分,並符合藝術家想要表達的方式,其實參與這麼多國際展覽,許多展覽是不太考慮藝術家個人的感受,在比例上,其實臺灣的藝術展覽還相對比較想把每件作品都呈現好。」
此次「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在空間上也呈現通透與穿透性,特別真實的將國美館建築的原貌呈現出來。(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藝術家五星級服務的註腳區
此次亞雙另一特點,包括與展覽負責學術研究的林怡秀所合作的註腳區,在功能上一開始也是為了讓有聲音的作品間,能區隔出一個緩衝區域。以及由於每件作品背後都涉及複雜的知識與資訊,許家維和何子彥希望藝術作品本身,不用再額外負擔此種解釋的義務。「所以我們和怡秀特別規劃這樣的註腳區,就像你讀文章的註腳,他可以提供讀這篇文章更細節的資訊,但不影響你看待無論是文章或展覽的整體。」註腳區域不解釋作品,也非策展文論,而就是處理整個與展覽相關的註腳呈現。
許家維談到林怡秀有多年的編輯經驗,因此將整個展覽交付給他來處理相關的編輯工作,也包含後續畫冊的出版。但與過去畫冊出版的工作不同,註腳區不是列印在導覽手冊中,而是成為一個實體的展示空間。因此有圖表、關鍵字等視覺化的思考,而由於是物理空間所以也沒有一定的瀏覽順序,也呼應整個亞雙在策展上比較網絡化連結的思考邏輯。
本次雙年展與林怡秀合作的註腳區,以實體展覽呈現關於展覽作品的註腳與關鍵字等資訊。(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而許多參展藝術家知道有這個區域,都表示欣喜,因為他們不用再各自負擔解釋作品背後知識的部分,可以更專注感受性的部分。而這樣貼心的構想,也來自許家維創作與參展時,所感受到的需求。也因為這樣站在創作者角色的思考,有許多參展藝術家,或協助展覽付出高勞力的幕後行政,都認為此次亞雙對藝術家來說,完全是細緻、貼心站在藝術家角度策展的「五星級服務」經驗。
本次雙年展與林怡秀合作的註腳區,以實體展覽呈現關於展覽作品的註腳與關鍵字等資訊。(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其實體制內的策展人才是生態改變的關鍵
他也因經歷這次亞雙的策展,更體悟其實無論是藝術家策展、獨立策展,其實對於真正產業體制的改變仍很有限。「藝術家策展、獨立策展再成功很容易只是曇花一現,其實在目前的藝術生態中,機構策展人是相對重要,如果真的有個明確的信念和價值觀,僅有在機構內才可能有連貫的實踐,並連動各館的典藏品、教育推廣與執行方向等整體的改變,只有機構內的策展人才能長期、持續關注這些面向。」許家維認為無論是藝術家策展、獨立策展在體制內的影響都有無法延續的限制,即便有翻轉其實也很難納入體制內推進,他也回饋其實很多國際知名的策展人,反而都有機構內的身分,跟國內較知名策展人,反而是以獨立策展為主的生態很不一樣。
許家維的另一點觀察為,雖然許多人都關注藝術家變成策展人,但他卻認為其實是在臺灣的狀態是策展人越來越像藝術家,「我自己身邊的案例,其實藝術家和策展人之間的界定會越來越模糊。」他建議策展人其實要真正對體制有長遠的影響,其實不應排斥進到機構內,而因應未來越來越多跨界、跨學科的展覽,策展人也需具備理解各種學科視覺化、空間化思考的素養。
此次「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在空間上也呈現通透與穿透性,特別真實的將國美館建築的原貌呈現出來。(國立臺灣美術館提供)
關於亞雙的精準定位,善用臺灣三不管地帶特質
最後,許家維也認為目前臺灣已經有「臺北雙年展」(簡稱北雙),這樣穩定的品牌在處理國際串連,他認為亞雙其實在操作上應該不要再重疊北雙,而是應該有個更精準的定位。「臺灣是其實是個文化上的三不管地帶,我們不是日韓、不是中國,也不是東南亞。臺灣的這種政治處境其實反而可以讓我們對於亞洲的詮釋更獨特。」
許家維認為臺灣可以不用以任何地區的既有語境來作為詮釋的視點,「但我們可以處理的是他們的交會——東北亞與東南亞的交會——這個交會卻是臺灣最獨特的,我們可以處理出和周邊國家不一樣的角度。」他也作為參與過後的建議,如果亞雙要繼續下去,其實不該只是侷限在展示亞洲的藝術家作品,「也許更該思考有什麼是只有臺灣可以處理的,亞雙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定位更明確而且特殊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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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追蹤作者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