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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世界中的文化治理與地方創生:2023泰國雙年展觀察

開放世界中的文化治理與地方創生:2023泰國雙年展觀察

Cultural Governance and Placemaking in an Open World: Notes on Thailand Biennale 2023

本屆泰雙作品強調在地連結,作品視覺性高且概念明確,以筆者過往雙年展之觀看經驗而言,相對親切且吸睛,或許也呼應泰雙文化觀光的導向。雖然囿於官方色彩,難以真正提出尖銳的觀點,但許多作品的不言而喻,依然間接表態創作者對於經濟開發與區域政治的批判。開放世界並非真正平等暢通,但或許以藝術為槓桿,還是敲開了某些對話的空間與可能。

雙年展作為一種大型展覽形式,在過去數十年來發展出幾種不同的類型,不論是集結機構與私人資本,拉抬城市藝文能量,或是與政府、地方社群密切合作,意圖振興文化觀光,藝術創作與策展背後往往還包含著文化治理以及地方創生的意圖。近年國內除了以都會跟機構為主的台北雙年展、亞洲雙年展,也出現「浪漫台三線」、馬祖國際藝術島(Matsu Biennial,即馬祖雙年展),筆者有幸於開幕週跟隨2023年泰國雙年展(以下簡稱泰雙)策展團隊走訪各展區,嘗試分享第一手觀察與分析,探究雙年展之於國家軟實力與地方藝術建設的意義。

泰國雙年展的任務:以文化帶動地方觀光

2018年,泰國當代藝術界同時推出了兩大雙年展,分別是以曼谷為根據地的曼谷雙年展,以及每兩年輪替泰國二線城市舉辦的泰雙。前者成立基金會,與財團合作,同時結合曼谷各個場域空間,包含傳統廟宇;後者則由泰國文化部的當代藝術與文化辦公室(Office of Contemporary Art and Culture Ministry of Culture)主導,透過在全泰各府輪流選址,旨在去中心化藝術活動,活化當地文化遺產。泰雙的導覽手冊上開宗明義地寫著:「泰國雙年展旨在提升當代藝術的價值,使其不僅在美學與論述上有其重要性,更能為清萊省與周邊區域創造經濟產值。」(註1)這代表著每兩年,泰國官方就要與新的策展團隊、地方機構合作,將一座二線城市打造成足以接待國際觀光客與專業藝術觀眾,是一項不容小覷的挑戰。

2018年首屆展覽舉行在甲米府(Krabi),由旅英中國策展人姜節泓策劃;2021年第二屆在呵叻府(Korat)舉行,由日本策展人長谷川祐子(Yuko Hasegawa)擔任藝術總監。就前兩屆而言,泰雙獲得的評價褒貶不一,雖然有部分精彩的現地製作,但是整體執行與審查爭議為人詬病,更受到疫情影響使得第二屆參展藝術家未能實際考察與現地製作。

2023年第三屆泰雙,首度由全泰國策展團隊組成,由2023年獲選Art Review Power 100第三名、甫於MoMA PS1舉辦個展,以關係美學創作聞名的藝術家里克力.提拉凡尼(Rirkrit Tiravanija)與金湯普森藝術中心(The Jim Thompson Art Center)總監格拉西亞.卡威望(Gridthiya Gaweewong)擔任策展總監,搭配中生代的清萊策展人安克里特.阿賈里亞索邦(Angkrit Ajchariyasophon)與曼谷策展人馬努彭.樂蘭(Manuporn Luengaram)組成。策展團隊中有兩位來自清萊省,分別是成長於靠近邊境的清盛鄉間的卡威望, 以及深耕清萊的阿賈里亞索邦,他曾於當地開設藝廊十多年,同時也是當地一間豬血湯餐廳的老闆。除了策展團隊包含本地人,本次受邀的60位藝術家有三分之一是泰國藝術家,且有五位來自清萊。卡威望提到,參展藝術家的名單與組成,都是精確考量的。

以策展組構網路,連結人、社群與場域

展覽主題名為 「開放世界」,得名於清萊最重要的古蹟之一帕薩寺(Wat Pa Sak)的佛像,是佛陀展示神蹟打開神界、冥界、人界三個世界的時刻。延伸自泰國文化核心的佛教哲學,「開放世界」同時也呼應全球化時代的世界現狀、疫情後重開國門的時刻,以及當前人類世與泛靈論等思想潮流。策展命題也回應金三角地區與湄公河流域的各種議題,包含環境污染、中國建設水壩、少數民族、佛教、鴉片等,囊括周邊區域的藝術家如雲南、寮國、柬埔寨、緬甸、越南等。絕大多數作品是現地的委託製作,只有少數是國際運輸,且部分作品也會成為公共藝術與典藏。因此,策展團隊為了讓受邀的藝術家更了解在地,在過去一年內帶領了六次踏查,每次邀請八至十位藝術家參與,試圖讓所有參展藝術家都能回應雙年展命題與清萊地區的複雜歷史。

巴西藝術家埃內斯托.內托(Ernesto Neto)的作品《ChantDance》一景。(攝影/謝宇婷)

泰雙主展區分布在清萊市以及清盛兩地,包含禪修中心、旅遊勝地白廟、清萊國際美術館、數位中心、菸草倉庫舊址等多種場地展出,呈現多重氛圍。卡威望提到,泰雙的其中一個挑戰就是當地沒有常規的藝術空間,這也是迄今為止不同輪換城市的泰雙一大難題,但因地制宜的策展與創作,也成為泰雙的特色。相較於新落成的清萊國際美術館內的作品,本屆泰雙坐落於非典型展間的作品反而更令筆者印象深刻。例如皇太后藝術文化公園(Mae Fah Luang Art and Cultural Park)的草地上,擅長編織裝置的巴西藝術家埃內斯托.內托(Ernesto Neto)的作品《ChantDance》,以再生纖維製成的圓形鉤針網,懸掛充滿香料的水滴,形成一個讓人遊走其中、冥想放鬆的環境。

園區內由數十件家屋柚木組建的金殿(Haw Kham),是蘭納柚木文物的展示空間,建築體本身獨特的氛圍與玲瑯滿目的文物無須視覺作品贅飾,搭配越南藝術家阮純詩(Nguyen Trinh Thi)的委託製作聲音作品《無-聲》(Sound-Less),反而營造出靜謐的意境。阮純詩將裝設偵測器與水中聽音器的水車投放於湄公河畔,由Wifi連線實時傳送水流的訊號,編碼後帶動原住民族的打擊樂器,形成一場由河流演奏的現場表演。在靜止的空間中,所有流動的聲響都是真實發生於河流之中,萬物在此連動、牽引。金殿內禁止攝影,觀眾更能夠靜心感受作品。位於曾多瓦(Cherntawan)國際禪修中心的作品也與佛教、禪修等多有對話,如景觀設計出身的桑尼塔.普拉迪塔斯尼(Sanitas Pradittasnee),深受佛教哲學與文化影響,擅長在作品中營造讓人沉思的空間,這次她創作的《靜默花園》(Garden of Silence)為三座佛塔造型的裝置在禪修中心戶外森林,透過鏡像讓人關照自身與環境,以空無指向豐盈。

除了呼應文化與宗教底蘊的作品,泰雙也囊括不少頗具批判的作品,如威特.平堪查那邦(Wit Pimkanchanapong)的作品《與那伽共度的暑假》(Summer Holiday with Naga) 就藉由300公里泛舟長征,紀錄寮國受到中國「一帶一路」項目的資助興建龍坡邦水壩(Luang Prabang Dam)與北賓水力發電廠(Pak Beng hydropower project),對當地生態的影響。薩望翁.雍維(Sawangwongse Yawnghwe)的繪畫作品《Opium Parallax III》則嘗試以圖解形式追溯鴉片的根源,以及該植物如何成為當代流通的犯罪產品,與何子彥的《東南亞批判辭典-O》爬梳新加坡如何成為鴉片海運的樞紐互相映照。

馬來西亞沙巴原住民藝術家團體「Pangrok Sulap」,將版畫作品展示於梅老地區的農田休憩亭。(攝影/謝宇婷)

此外,這屆泰雙也強調原住民與女性藝術家的參與。在清萊知名藝術家塔萬.杜查尼(Tawan Duchanee)打造的黑屋博物館中,策展團隊刻意安排全女性藝術家陣容展出,抗衡過往以男性為主的空間,如逃離緬甸落腳清萊的阿卡族人布蘇伊.阿賈(Busui Ajaw)將阿卡族神話描繪於動物毛皮上、來自緬甸的陳煦媚(Soe Yu Nwe)以蛇身玻璃雕塑探索再生與混種的陰性身體,以及卡蒙拉克.蘇恰(Kamonlak Sukchai)的攝影作品再詮釋紅蓮傳說中,女性身體與當代泰國社會中的性別框架。

其他值得一訪的作品,還有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於廢棄小學展出新作《Motion Pictures》,自動延展伸縮的窗簾,以及雙向投影的錄像裝置,以1981年泰國電影《Phee Ta Boh》為靈感,講述失去眼睛的鬼魂迷茫痛苦、眼球懸浮於空中,屏幕兩側的觀眾可以隱約看到對面的觀者,多重的觀看與被觀看,彷彿夢境交錯、時間疊合,觀眾再次捲入阿比查邦的時間魔法中。整體而言,本屆泰雙的作品強調在地連結,作品視覺性高且概念明確,以筆者過往雙年展之觀看經驗而言,相對不艱澀、親切且吸睛,或許也呼應泰雙文化觀光的導向。

選址之外,策展團隊也盡可能結合當地藝術家社群、手工藝師,許多藝術家的作品是與當地藝師(甚至監獄囚犯)合作,如塔耶巴.比根.里皮(Tayeba Begum Lipi),或是長時間進駐工作坊與社區的共同創作,如馬來西亞沙巴原住民藝術家組成的團體「Pangrok Sulap」,進駐梅老「Mae Lao」地區一個月,舉辦工作坊與當地社群互動。泰籍印裔的阿運.若望恰庫(Navin Rawanchaikul)作品《昔日邊界內》(Once Within Borders)更是走訪清盛與泰北各社群,繪製大幅電影手繪風格的社群肖像看板,展示於湄公河畔,並邀請當地的民俗舞蹈團體演出。

除了主展區之外,雙年展也有很多衛星展(Pavilion),邀請與公開徵選雙軌併行。如「贊米亞製作」(Production Zomia)、韓國衿川藝術中心舉辦的「Korean Pavilion」,以及當地藝術家團體,甚至小至咖啡廳內都有展出。泰雙網站上更特別條列了清萊本地可參訪的藝術家工作室,算是強力曝光在地藝術家,可惜的是並未做到全英文化。

但這並不代表泰雙只面向清萊當地與泰國當代藝術圈,它同時也重視國際聲量與交流。兩位策展總監本身活躍於國際藝壇,有強大的國際動員能力,邀請國際知名藝術家如梁慧圭、托馬斯.薩拉切諾(Tomás Saraceno)、內托、莎拉.史(Sarah Sze)等參展及委託創作,開幕週的媒體與VIP團包含國際媒體、策展人、藏家等。對國際藝術社群來說,泰雙讓他們得以看到美術館外,更貼合當地、泰國文化傳統緊密相連的作品,也無形中增添對於泰國軟實力的認識。邀請鄰近國家的藝術家參展,也形成跨區域的共同對話。筆者乘坐的小巴上,包含泰國、柬埔寨、緬甸、新加坡之藝術家與策展人,大家還開玩笑地說是「東南亞國家協會」(ASEAN)加臺灣。

泰國雙年展與臺灣

2018年首屆泰雙,來自臺灣涂維政的《甲米神話遺跡》(Giant Ruins)與豪華朗機工的《過境之時》(Voyage in Time)都有被當地典藏,頗受泰國官方與策展團隊重視,被視為臺灣新南向政策文化外交成果。(註2)

繼2018年後本屆泰雙再度有臺灣藝術家受邀參與,且本次有三位藝術家參加,是歷年來數量最多的一屆。三位藝術家的作品也都是展區亮點,如在清萊國際美術館王文志的作品《方外之境》,就位於開幕舞台旁,搶盡焦點,並預計於當地保留至少四年。林明弘的泰北少數民族圖紋裝置《週末》以及許家維探索鴉片與泰北邊境的新作《一位來自金三角的演員》,也是這次媒體團的探訪重點。然而,相較於展覽主題「開放世界」的理想,雙年展依然作為國際地緣政治的角力場合。為了避免臺灣藝術家國籍認定上的尷尬,策展團隊捨棄國家標籤而以城市劃分參展藝術家,同時巧妙地回應了泰雙標舉「在地性」的精神。

雙年展作為一種文化建設

巡迴各城市舉辦的泰國雙年展,以藝術文化振興地方的意味濃厚,一次性的節慶後所留下的,或許無法從開幕週的觀察得知。但泰雙除了以當地為主題、靈感創作作品,增加城市能見度,打破過往對於清萊只知白廟的國際形象,也讓當地的創作者、藝術社群得以被看見。如為當地許多民間藏家熱愛的風景畫藝術家前輩斯拉.欽(Sla Khin)舉辦其生平回顧展,得以看到當地的風景畫傳統語彙與過往的清萊地區風景,對照當前的景觀與藝術語言。策展團隊成員阿賈里亞索邦就說,他的目標觀眾是清萊本地人,不是國際專業觀眾。他希望讓清萊當地的優秀創作者被看見,也讓當代藝術可以在清萊被看見。原本沒有美術館的清萊,也因為雙年展的契機,由打造白廟的清萊重量級藝術家許龍材(Chalermchai Kositpipat)出資興建清萊國際美術館。但座落於一片稻田中的美術館,尚未有相應的組織與規劃,未來如何營運,也是雙年展結束後值得思考的問題。

另一方面,舉辦在金三角地帶的泰雙,除有邊境奇異色彩,更有破除污名、打破邊陲概念的意味,宣示對於金三角地區的重視。卡威望回憶幼時在清盛鄉間成長,因邊境治安不穩,當地沒有警察而是由軍隊鎮守,她在清邁唸書的同學父母都不讓同學放假時去她家玩。而湄公河對岸的寮國,是由中國人趙偉與寮國政府租借99年的經濟特區,當地賭博、詐騙、器官買賣等非法交易橫行,如同三不管地帶,以及中國政府一帶一路政策帶動上游國家興建水壩造成流域內漁獲銳減,漁民只能改種植焚燒墾林造成的空氣污染,更是近幾年最困擾泰國北部的環境問題。泰雙雖然囿於官方色彩,難以真正提出尖銳的觀點,但許多作品的不言而喻,依然間接表態創作者對於經濟開發與區域政治的批判。開放世界並非真正平等暢通,但或許以藝術為槓桿,還是敲開了某些對話的空間與可能。

許家維《一位來自金三角的演員》作品截圖。(許家維提供)

註1 泰國政府期待有500萬人參觀,創造300億流動資金。參見〈清萊將辦雙年展流動資金估300億〉,秦盼達編譯,世界日報(2023-06-05) 。 

註2 〈泰國國際雙年展 台藝術家驚豔世界〉,吳念達綜合報導,華視新聞(2018-11-03)。

謝宇婷( 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