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琳瑯滿目,怎麼說也說不完的『張大千』,而重度『張迷』吳文隆先生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從追索張大千各時期展刊、畫冊入手,再延伸至相關書籍……」張大千的畫作展覽,從上世紀至今難以盡數,但以大千文獻為主題的特展,直至2010年,才首度由臺北舊香居「張大千畫冊暨文獻展」獨步全球,使中國大陸早期、香港、臺灣,及海外德、英、法、巴西、日本、韓國等地出版的400多種畫冊等相關文獻資料集中曝光,也使低調潛伏的張大千文獻資料收藏家浮上檯面,他所取的這「一瓢」容量很大,經四川省內江市張大千紀念館首任館長汪毅等多位研究大千學者認證,吳文隆為全球收藏大千資料最多且最全的第一人。
隨著文獻資料收藏家吳文隆的現身,再加上知名的書畫收藏家林百里,臺灣二人已站上全球重量級張大千粉絲之表率雙峰,大千的世界愈趨完整。不同於林百里收藏書畫是偏愛大千,但吳文隆則是獨愛大千一人。回顧愛入膏肓之緣起。1973年,歷史博物館舉辦「張大千創作國畫回顧展覽會」,那是大千正火紅的時空,懵懂的國中少年從美術老師的言談初識大千潑墨畫作,讚嘆不已;1980年,歷史博物館出版《張大千書畫集第一集》,從這一本畫冊為起點,他一頭栽進收藏大千的無底洞,愈陷愈深,愈深愈快樂。今年59歲的吳文隆,從事土木工程業,於九年前展出時,收藏約450種書籍,至今已有1100種書籍,時間跨度從1921至2019年,若再加上請柬邀卡、展覽海報、攝影照片、新聞剪報、月曆、郵票、信箋、明信片等上萬件張大千周邊相關文獻資料,薄薄的紙質收藏,若疊起來有24公尺,足足八層樓高,這是集自40年來的深情厚愛。
打開大千圖書館
「一個真正的藏書庫總是有些深不可測,同時又是獨絕無雙的。」被書蟲奉為圭臬的班雅明〈打開我的圖書館〉,寫出吳文隆的大千藏書庫模樣。自家門入內,簡約明淨的生活空間,沒有無謂的花俏長物,環視能見的唯有張大千。素壁上掛著張大千〈潑彩朱荷六折屏風〉版次5/500限量複製畫、張大千〈行書信札〉、張大千石版畫〈秋澗戲猿〉A.P.版。
進入核心聖域──吳文隆的小小書房,「至寶是寶」的「大千世界」。抬頭一看,〈青城山通景四屏〉的舊刊紙被精裱成畫框,邊旁有著大千毛筆親簽「澹明道兄教正 大千張爰」,鈐「張大千長年大吉又日利」朱文印。吳文隆即說「澹明」就是顧澹明,蘇州人,也在這次故宮展出的大千〈散華女〉中有提到。他快速簡短的介紹完,旋即引領我們看向大書櫃,滿架的大千文獻資料有條不紊地整齊擺放,依照類型歸納,傳記書、畫冊圖錄、相冊、剪報資料夾、雜誌等,其中赫然發現早年《典藏雜誌》,潔新程度比本刊資料室更佳。
1921年由上海藝苑真賞社出版張大千撰句的《魏張黑女誌銘集聯拓本》,左為1992年天山出版社出版。(攝影╱闕宇彤)
張大千最早的一本書?吳文隆拿出1921年6月由上海藝苑真賞社出版,張大千撰句的《魏張黑女誌銘集聯拓本》,珂羅本精印,近百年,品相如新,這是迄今為止傳世的張大千最早的詩集專書。大千最初出版不是畫,而是他超群的文學造詣,有四、五、六、七、八言集聯。吳文隆再拿出之後出版、現已絕版的1992年天山出版社的《魏張黑女誌銘集聯搨本》,一打開兩兩相比,歷時71年,「還是1921年印的最好」,早期出版的印製技術與用紙大勝!
藏書大千:從臺灣到全世界
談起收藏的起點,國立歷史博物館出版的《張大千書畫集》。第一至七集,出版時間從1976至1985年,為國內張大千畫冊的經典,難以收齊,現值新臺幣30萬元以上。吳文隆當然全都收齊,但作為經典的套書,卻有著引人詬病處。「張大千1983年過世,正好也是《第四集》的出版時間,《第五集》可說是紀念集了。有假畫問題的是《第七集》,當時報紙文章也都有批評。」接著吳文隆翻開《第七集》「來,請看!」書裡最後內頁附上一紙綠色聲明:「本畫集為本館研究組研究成品之發表,但不作為市間真蹟銷售鑑定之依據。」其他集都無此紙,就這本有。他翻開書頁,指著大千的〈六十自畫像〉,「你看這假的,畫得笨笨的,真的在這邊啦。」他迅疾從書櫃取出1960年巴黎EUROS畫廊出版的《張大千近作集》對照,封面即是本尊,有圖有證據,孰真孰假,明顯易辨。僅此就這一張偽畫,「要找鑑定的東西,我這邊至少有三本以上,讓人啞口無言!」《第七集》現在只有新臺幣700元,不同凡響的是《第四集》,書架上有二本,抽出一本,品相如新,他說這沒什麼,再翻開另一本,有著大千簽名「多年先生 弟張大千爰」加鈐大千親治印「大千唯印大年」,這本由舊香居賣其友情價新臺幣2萬元。吳文隆遇有好的品相或大千的簽名版本,必是再次購藏,精益求精。
史博館《張大千書畫集第七集》與1960年巴黎EUROS畫廊《張大千近作集》所刊載的大千〈六十自畫像〉對照。(攝影╱闕宇彤)
大千是世界知名的大畫家,諸多早期海外展覽圖錄,為大千精選力作之集。這系列也是吳文隆的珍貴藏書焦點之一。1934年德國柏林普魯士美術館《中國繪畫展覽》、1950年印度新德里全印美術會《大千畫展》、1956年日本東京朝日新聞社《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展》、1956年巴黎現代美術館《張大千畫展》、1956年東方巴黎美術館《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及收藏古畫展》、1960年巴黎EUROS畫廊《張大千近作集》、1961年巴黎EUROS畫廊《巨荷四聯屏展》、1963年美國紐約Hirschl&Adler畫廊《張大千畫展》、1964年西德科隆東方畫廊《張大千畫展》、1965年英國倫敦Grosvenor畫廊《張大千倫敦畫展》、1967年美國加州Laky畫廊《張大千克密爾畫展目錄》、1968年美國Frank Caro畫廊《張大千近作展覽》、1969年美國紐約文化中心《張大千畫展》、1972年美國舊金山砥昂博物館《張大千四十回顧展》、1973年美國加州Ankrum畫廊《張大千畫展》等,洋洋灑灑,無法盡列。早期購藏海外畫冊,都是經過郵寄美金旅行支票的方式,吳文隆請太太跑銀行兌換美金旅支,金額都固定是小額,次數頻繁後,跑到連銀行櫃臺小姐都認識了。有一回,購買法國圖冊,吳文隆太太略懂法文加以協助,因時差關係,在半夜裡來回傳真溝通,嘗試翻譯訂單內容拼湊及查字典,在半猜半知的狀況下順利交易,高興得不得了。這些海外購藏的畫冊,吳文隆細心保留購買憑證,作為來源有據的證明,也記錄了其收藏經歷之時空變遷。
收藏心法:以書換書、以書找書、重價值
續談起特別難忘的購藏故事。十幾年前,吳文隆看到香港藏家有一本張大千於1974年在香港大會堂舉辦「張大千書畫展覽」的畫冊,「這夢寐以求的逸品,我請收藏家割愛,他說不賣。經多次苦苦請求,他終於被我感動了,但提出交換書籍的條件,希望以莊申著《根源之美》、王方宇著《看齊白石畫》(中文本)這二本書來交換。我雖沒有這二本書,但認為很容易購買得到。結果,莊申著《根源之美》很容易就買到了,王方宇著《看齊白石畫》(英文本)臺北市書局很容易買到,但中文本已售罄,吃足苦頭逛遍書局就是買不到,心急如焚,幾經周折,最後在網路上買到,湊齊了二本書,快遞至香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如願以償。」收藏非易事,有「以書換書」的搜羅苦事,也有著「以書找書」的查找方式。一回,吳文隆買到本1956年的《張大千畫冊》,閱覽研讀時發現,內頁大千的譯名拼音是「Jang Dah Chian’s」,但張大千的英譯名為「Chang Dai-Chien」或是「Jang Da-Qian」、法文譯名則是「Tchang Ta-ts’ien」,經過此罕見譯名的搜找,又再讓他購藏到他本的大千畫冊。
內頁拼音為「Jang Dah Chian’s」的1956年《張大千畫冊》。(攝影╱闕宇彤)
早期書籍資料本就難以收藏,加上張大千書畫深得藏家喜愛,可作為鑑定真偽參考的出版品價位也就跟著水漲船高。「1921到1949年在中國大陸出版的,不易收藏,而且由於文革,早期書封會被撕掉,若能保持完整也難得;在臺灣是1955至1970年出版,也不是太容易獲得。同一本書,30年前幣別是臺幣,15年前是人民幣,現在是美金或英鎊。」吳文隆收藏起步早,難能可貴的是持之以恆,在收藏成本及行家競爭越來越高的此時,他仍一本初衷,重視價值而非價格,以能增補大千資料為要,不是為了增值或變賣才收藏,收藏時並不會特別看重市場價格。經舊香居「張大千畫冊暨文獻展」後,不少人想以重金向他買畫冊與資料,他不假辭色:「我沒有在做買賣,我收藏,若我有缺的你賣給我。」吳文隆也提醒,在大千書畫價位的提升之際,近年來出版品也有著不少「偽書」,也就是裡面的畫是假的,有的是真假混雜,有的甚至是從展覽到圖錄,無一不假,招搖撞騙。另一種則是,中國大陸境內出版,雖強調原版「復刻」與真實,但因政治審查的考量,而將「中華民國」或「國立」等相關紀年、出版資料都馬賽克模糊化或直接刪除,並非完整真實呈現,實不可不察。
吳文隆在他的書房,背後是2010年臺北舊香居「張大千畫冊暨文獻展」海報。(攝影╱藍玉琦)
相片,也成為重要的收藏品類之一。吳文隆拿出自己做封套,以金色揉紙自製硬殼函套,樂恕人題「畫傑人豪張大千」,相簿為「中華民國四十五年六月招商局輪船股份有限公司敬贈」,距今超過半世紀,整本都是珍貴的張大千照片共80張。翻閱時,如數家珍,每張都有故事,赫見現正於故宮南院「花事.閑情」花器特展,張大千晚年送給夫人徐雯波〈題字陶花盆〉中的真實活體「連理杜鵑」。吳文隆說著「有看過空盆,裡面有破損後來修復。」在故宮南院的展示中,因原杜鵑已病逝,且缺乏照片資料,現正植栽的是想像中的連體杜鵑。接著介紹,他最喜歡的照片類型,一張大千的黑白相紙,看來沒有太多特別處。神祕一笑,將照片一翻,謎底揭曉,相紙背後蓋有標註圖記,是為「中央社新聞圖片」。吳文隆說明,因為這代表著是原版照片,相片類型很多,有原版的照片去掃描再印,還有用底片去翻拍再印,這類中央社攝的新聞原版照片很稀少。對於相片的考證,他絲毫不馬虎,在照片旁以紙條寫下考證,先將人定位,再判斷時間。他早期收有一張照片,他判斷在大千身旁的人物是「唐鴻」,後來在紐約蘇富比2018年9月的「唐鴻馮璧池伉儷珍藏中國書畫」圖錄中發現一張照片,兩張得人物場景都相同,只是不同角度,就是差幾分鐘所拍,也證明了他在人物辨識上的功力。他熟悉細心,連聚會場合各人物衣裝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為收藏1991年沙可樂美術館「血戰古人」海報,特別訂製木櫃。(攝影╱闕宇彤)
書房裡陳設簡單,可收納的空間除了大書櫃,就是多層斗櫃了,但彷彿無盡寶庫,「什麼都有!三天三夜,都講不完。」打開抽屜,歷年展覽海報閃耀登場,海報不能捲需平放,以免摺痕損傷,為了收藏最大海報1991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沙可樂美術館舉辦的「血戰古人─張大千畫展」,吳文隆特別量身訂製大木櫃,抽屜之長寬高尺寸,皆依此海報為標準,每單層抽屜高度不可太厚,既易於收納翻找,也可避免疊放過多易造成壓傷。此外,還有1956年6至7月在法國巴黎東方博物館舉行的「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及大千收藏古畫展覽」、1956年6月1日至7日15日在法國巴黎現代美術館舉行「張大千畫展」、1961年5~6月,在法國巴黎賽那奇博物館舉行「巨荷—張大千的偉大作品」、1971年10月27日至11月15日在巴西聖保羅切爾西藝術畫廊展出「張大千」、1983年加州Pasadena亞太博物館舉辦「傳統宗師:張大千之藝術」等,這些早期西方展覽海報設計精美,魅力無窮,但數量稀少,購藏價高,收藏上十分困難。大千的一切都是收藏範圍,他竭盡所能,摩耶精舍印製的大千賀年卡、長江萬里圖展出時的邀函、大千六女心聲結婚時的喜帖、中華民國發行的大千名畫郵票、大千題字印製封套的黑膠唱片、華山雲海圖卷複製精印畫……「這個就興趣啊,就會日積月累,就四十年了。」40年光陰的收藏海量,三天三夜應該是連一格書櫃都說不完。
建立大千資料庫
「愛入膏肓無法自拔」的吳文隆,既「收藏」,也展現在他獨有的「保護」與「研究」,這是一整套的「大千學」精神。除了為收藏海報所量身訂製得大木櫃,舉凡珍貴的書籍,書衣都是其親手裁製,以工程用的高規格描圖紙裝成,既可看到書封,且不沾惹灰塵,百年不壞,講究且實用。每日下班後,他遁入大千書房五小時,「性痴則其志凝」,20年來樂此不疲。他將資料建檔紀錄,有憑有據,大千收藏的古書畫,已知約有1100件。有著出版紀錄最多的作品是〈長江萬里圖〉,約有100多筆,已知複製件八件。大千自畫像估計約有150件。大千一年創作估計有500件以上,整體創作量,若以60年計,至少3萬至5萬件。最驚人的資料檔案是超過85萬字的大千「年譜」,仍持續增補校訂中,說是年譜,已然像是「日記」。除手邊資料,他也大量閱讀國家圖書館的報紙縮影本,「看得眼睛都花,字很小,那時候從星期日下午1點坐到5點關門,將找到的再影印放大為A3,補足年譜上的資料。」為了記錄大千,民國名人日記書信也在其閱讀的守備範圍內。在製作年譜上,需要格外細心,「大千是過農曆的日子,題記上寫嘉平月是農曆十二月,對於傳統歲時月份等特殊說法要明白。有時候看資料會差一天,這要考慮大千飛來飛去,有時候在美國的時差關係。」資料庫不停的擴充,臻於完備美善,在這裡電腦是技術性的輔助系統,吳文隆的人腦才是最精密的智庫,訪談間,他馬上就能從書櫃中抽出資料,哪一張圖片在何書何處,信手拈來,絲毫不差,說是反射動作似乎也不為過了。「我活在1899年到1983年。像今天大千先生有做什麼事,我都會去想。」
張大千行書對聯「佳士姓名常掛口,平日溫飽不關心」。(圖╱吳文隆)
人人都說他痴迷,他說:「年輕人追逐明星偶像,花個5000元去參加演唱會,當下是很樂,但20年後會再去聽嗎?這歌手20年後會不會再有名?那最後的結果是沒有資產,什麼都沒有,可能有回憶,但那是假象的。張大千故宮20年前展一次,現在又展一次,20年後也有可能再展一次。張大千是越來越被肯定價值的。」「張大千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幸運擁有這麼多珍貴絕版大千畫冊、照片及參考文獻,這是我一生的福氣與緣分。」吳文隆對大千畫冊收藏、研究與喜愛癡迷程度,有時難免會太渾然忘我,他再談起個私家小故事,有一次在欣賞畫冊,口中正吟詠一副張大千行書對聯「佳士姓名常掛口,平生溫飽不關心」。大千好友薛慧山曾說:「大千先生最喜歡替人寫這副對子,恰似自己的寫照,上聯表示他平生與人為美的一貫襟度,下聯也是寫實,他時富時貧,他袋子裡往往不名一文。」而一旁的老婆聽到了聯句,相當吃醋地說,應改為:「大千大千常掛口,老婆死活不關心。」一貫態度,相當寫實,吳文隆爽朗笑道:「這就是我收藏過程的最佳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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