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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科技許諾的反思童話─《迷航烏托邦》:專訪葉向林,造橋與第三條路

一部科技許諾的反思童話─《迷航烏托邦》:專訪葉向林,造橋與第三條路

A Fairytale Reflecting on the Promise of Technology, “Lost In Utopias”: Interview with Noah Yeh, Bridge Building and the 3rd Path

驅動科技發展的背後經常以商業資本主義邏輯來建構,這些科技發展式的目標多數是創造商業營利新的需求,而不一定是服務人類群體的福祉。每當新科技發生,都是人類價值重新擺盪拉鋸的時刻,《迷航烏托邦》要追問的是人類在這個過程是變得更加沮喪?抑或是那個我們最熟悉,卻也最遙遠的單字——更加「快樂」呢?

監控資本主義的發展方向,與最初的數位化美夢背道而馳,讓智慧居家成為古老的歷史。一直以來,大家都幻想這種相互連結的形態,其中必然帶有某種道德思維,因為「連結」本身就有利社會、兼容並蓄的特質,也讓知識的分配和運用更加民主。但監控資本主義澈底推翻這種幻想,數位連結現在已是他人用來滿足商業利益的手段。

——祖博夫(Shoshana Zuboff),《監控資本主義時代》

每個時代,總會充斥著不同「成功學」的案例典範。此刻,我們所處的時代,成功的形象似乎不出被幾個關鍵字所代言:如科技、新創、矽谷等字彙。葉向林(Noah)的經歷即是台灣社會對於成功人士案例最經典的投射,翻開Noah的經歷,他是首位進入美國帕森設計學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就讀高管碩士的台灣人,也曾於Google、Yahoo等跨國大型科技公司任職,熱愛的運動項目為美式足球,從外在條件來檢視,就如同會出現在商業成功人士報導的光鮮圖輯。然於2017年,Noah開始投入專研區塊鏈相關技術與議題,近期他投入成為公民科技社群零時政府(g0v)的旗下專案零時道(da0)的坑主(召集人),企圖以Web3工具及分散式自治組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簡稱DAO)的治理機制,協助在g0v的運作中建立激勵機制,期待能讓更多人願意參與科技公民行動。

《迷航烏托邦》作者葉向林(Noah)。(葉向林提供)

近期Noah多了一個新身分——繪本作家,出版了一本合適成人與兒童閱讀的科技童話寓言——《迷航烏托邦》。

《迷航烏托邦》封面插畫呈現整個故事俯視的世界觀。(葉向林提供)

科技許諾的追尋與失落

書寫這本童書的前導因素,來自Noah曾做了一針對「快樂」的考察研究調研計畫,「快樂」這個普遍的單字,可以多重的從哲學、心理學等角度切入解析,但由於範疇過於廣泛,他開始重新聚焦到從自身的經驗提問,作為一個長年於科技圈打滾的人,「對於科技人來說,『快樂』到底如何定義?」

科技新創界,總是輪迴這般的循環,有新興的科技與趨勢、營利模式顯現,科技人總是如魚群般,不斷追逐著那些「新」的收益與理想,這些新科技、新可能、新技術永遠都號召著願景,但也同時創造新的生態規則、營收法則,甚至鉅額的財富。但Noah困惑的是,為何在這個不斷重複朝向願景前進的過程,他仍時常感受到失落?對於科技人來說,快樂為何無法伴隨著成功而來?

而年輕的新世代,只要世界運轉的結構維持,他們同樣會不斷面臨新興科技的追尋與失落,然而目前時下的中文讀本,卻鮮少處理當社會與科技碰撞下的心理敘事。而在人類的文學傳統中,寓言與童話經常以簡潔的敘事結構,呈現警世與道德暗示,但也體現作者背後試圖宣言的價值觀與體驗。這也是Noah書寫《迷航烏托邦》的目的,他希望藉由文學童話的結構敘事,將人類面對新興科技追尋過程的迷惘心境,融合在童話的原型之中,讓這樣的體會成為可以陪伴下個世代面對科技發展挑戰、人性價值衝突時的徬徨時刻,能有所依歸。

《迷航烏托邦》書籍書封。(葉向林提供)

旅途─理想社會:玩樂─遊戲

《迷航烏托邦》的故事原型,基礎上是致敬《小王子》、《烏托邦》兩本經典文學。《迷航烏托邦》中的小狐狸使用了《小王子》的遊歷和旅遊模式,但場景置換成目前科技世界,去體現追求自身快樂與眾人快樂間的心理衝突,小狐狸的移動旅行,也同樣呼應了科技人在面對新興科技時,對於每種可能成功的趨勢都要奮力追尋的內在狀態。

而柏拉圖的《烏托邦》則是闡釋一個理想社會,必須對於政體、法制、階級有詳實的分工與控管,透過秩序井然才可能形成完美國家的圖景。而這樣對於一個國度制度的原型,也利用在《迷航烏托邦》中小狐狸每次旅途之中國度的結構創造。Noah提及在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規則的烏托邦:官僚制度的真相與權力誘惑》(The Utopiaof Rules: On Technology, Stupidity and the Secret Joys of Bureaucracy)提到「玩樂」(play)原則,以及玩樂所延伸出來的創造力,本身是不可預測、駭人的,因而需要有透明且可預測性的「遊戲」(game)來提供規則,也就是用規則加以約束。但人性總是有著可以成為破壞規則的創世情結,但又遵守規則間擺盪,小狐狸每踏入一個嶄新國度時,除了摸索規則,也同樣以這樣擺盪在自由與規則間的緊張關係中展開遊歷,從中確認「自我」存在的座標。

身上的顏色

故事中的小狐狸,起初身上的顏色是透明的。Noah認為這個外觀的設定和許多科技新創業者,總是在追求自我存在、自我意義是一致的,透過去創造商業模式、產品等,來確認自己的價值,「那就是一個找顏色的過程,我去臉書工作可能就是找到藍色,我進Google工作可能找到那三個顏色,但這些顏色是不是就能代表我,這是需要再去確認的。」

近期包括Google母公司Alphabet大規模裁員,Noah認為身為某些跨國大科技龍頭的一員,可能是很多人自我價值的優越所在,當這種優越感被抽離掉了,那這些人還留下什麼?那這樣的理想是值得當作信仰般追求的嗎?這是Noah希望《迷航烏托邦》給科技人帶來的反思,小狐狸最終找到的顏色,就是自身上被打磨般透明的光澤,因為那個光澤從來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僅有你自己,可以最終辨識自己身上的色彩。

《迷航烏托邦》「金鵝幣」篇章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迷航烏托邦》「金鵝幣」篇章黃金堡壘的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國度設定與恐懼的濫用

在《迷航烏托邦》裡的國度,包括「金鵝幣」的烏托邦是財富追求後失落;「右角」烏托邦則是談人類利用搜尋引擎、知識直播主,希望永遠快速獲取知識、解決問題的欲望,人們對堅實累積的教育方式失去耐性的世界。而Noah覺得自己最喜愛的篇章是「大千戲院」,這個烏托邦的標語是「Never bored」,就是呈現網際網路、社群交友平台、影音OTT等都努力填塞當代人的閒暇時間,讓人們永遠都沒有空白、被娛樂充滿。「虛擬世界的娛樂與交誼,很容易把我們從現實世界抽離,而將時間耗費在虛擬世界之中,但這樣就沒有時間在現實世界中作真正人際的交流,沒有辦法去沉澱思考關於人生與哲學的部分。」

《迷航烏托邦》「金鵝幣」篇章的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迷航烏托邦》「右角」篇章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迷航烏托邦》的每個烏托邦,都有著整個國家代表的標語「Never Poor」、「Never Stupid」、「Never Alone」等,也象徵一種科技許諾,但諾言的背後Noah認為這些許諾都是來自人的恐懼。他提到許多商業模式的成立,都是利用人特定的心理狀態,尤其是驅動人類的恐懼、焦慮,通常是最快啟動營利模式的捷徑,因為營利來自解決痛點。人們為了解決痛點可能就會促成消費,無論是因為演算法便利提供觀眾品味選擇的影音OTT平台,或是社群平台創造可以很簡便和人連結的虛擬空間,但這些方便人類使用的科技發明,卻也可能造成當代人越來越阻斷現實生活的社交與經營,人類科技的痛點雖然解決,但社會卻不一定往良善的方向走,新興科技的出現也經常是此種兩面刃。

《迷航烏托邦》「門前的精靈」篇章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造橋者

小狐狸在故事中,是一個不斷跨接不同國度的「造橋」角色。這和目前科技發展在資本主義的引道下,是個完全差異的趨力,當前資本主義的科技發展通常聚焦解決個人問題,並且盡可能將人隔絕在數位虛擬的社交中。Noah提到自己的思考很常受到流行文化的影響,最受啟發的DC漫畫虛構超級英雄角色其實是——超人(Superman),他欽佩的並非超人的超能力或無敵的力量,而是出生於外星球的他,卻對人類的存亡抱有強大的使命,也經常是地球與外星種族間構通的橋樑。

《迷航烏托邦》「狐狸村」篇章場景的插圖設定草圖。(葉向林提供)

這也對應他現實生活為何投入開源(open source)與公共財相關的計畫,傳統的私人公司在科技研發常常是軍備競賽,因為不透明,可能讓人力完全浪費在相同的研發方向上。但開源與公共財領域,許多技術是開放透明的,同樣的人力是可能達成合作的,「原本可能兩組人馬各要花十年研發的項目,但兩邊人力同時合作研發,也許五年就可以成功研發出來。這樣技術發展的迭代就會很快,例如許多DAO是沒有過於明確的組織界線,只要共識一致,就可以組隊,這樣的靈活性反而創造最有效的推進。」

Noah自評自己人格上是偏向理想主義,但同時也務實地相信資本主義。過去的工作經驗讓他經常在營利和理想間的路徑激烈擺盪,他在g0v的da0尋覓到公共事務與商業模式接軌的可能,「如果公共財能有商業模式,那就表示做善事的同時,也可以帶來收益。」這個第三條路徑,讓他找到不用持續擺盪營利和理想這兩種價值之間,而是有一條中間的道路可以行走,也是讓他投入da0特別踏實之處。

最遙遠的單字

過去工作長期在美國的Noah,近年將工作的專注投入公民科技社群零時政府(g0v),他看待台灣是個生活相當便利舒適的環境,對於外來者也很友善,許多台灣人並沒有意識到台灣在公民科技創新領域,在全球的發展是非常指標的,零時政府被許多國際公民科技領域的社團當作前瞻案例來研究。他提到鄧恩(Elizabeth Dunn)曾著作《Happy Money: The Science of Happier Spending Paperback》,她倡導「Happy Money」概念——金流是可以具有善意的,可以表達重視、協助他人、成為一種實體的鼓勵。「不要單純以資本主義的邏輯、狼性或國家競爭力,台灣是個快樂指數很高的國家,我現在便期待能將台灣在科技、公共財、幸福指數等領域做更多的連結,這可能是台灣的一條出路。」

葉向林與da0夥伴定期於飛地書店舉辦da0 learning + Web3 for all讀書會。(葉向林提供)

Noah回憶過去在科技新創的追尋階段,成功販售創立的公司經常是許多新創科技人追尋的目標。他提到人生每個階段,可能都會出現對於成功不同定義的目標,有時候可能是關於名次、球賽的冠軍等。但他真正去回憶這些追尋成功的經驗,最終留下來的不是拿到獎賞、獎勵的瞬間,而是在追尋過程中和人連結情感的溫暖時刻。

這些過程也讓他深刻體會,過去的自己在「成事」之前,聚眾「人」共同去完成自己成功的目標,「人」在這個過程是被當作「工具」使用。但回過頭來看,可能「事情」才是「工具」,我們選擇的夥伴,以及和他們一起經歷的這些過程,可能才是最後會在人記憶與內在中被烙印下的,那些時刻可能才是我們人生最深刻的記憶。「我想提醒的是,我們在做這些科技追求的時候,也許不是把人當工具力去承接科技,而是在這個過程中確認比成功更珍貴的事物。」

如同近期全球科技龍頭進入AI技術研發的瘋狂競賽中,在追尋科技發展的熱切裡,人類群體經常遺漏去檢視科技發展即將造成的傷害,抑或悔恨。因驅動科技發展的背後經常以商業資本主義邏輯來建構,這些科技發展式的目標多數是創造商業營利新的需求,而不一定是服務人類群體的福祉。每當新科技發生,都是人類價值重新擺盪拉鋸的時刻,《迷航烏托邦》要追問的,是人類在這個過程是變得更加沮喪?抑或是那個我們最熟悉,卻也最遙遠的單字——更加「快樂」呢?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