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殿」與帝后像
「權力的形狀」特展(圖1)的展出的帝后畫像,都曾典藏於紫禁城南薰殿。南薰殿是乾隆皇帝將從茶庫意外發現的帝后像,修復裝裱後,選定的新收藏地點。因此這批畫像多稱為「南薰殿帝后像」。
近日修復一新的南薰殿,殿中遷入原本置於殿前的乾隆十四年(1749)〈臥碑〉(圖2)。此碑一面刻乾隆十四年長至日〈南薰殿尊藏圖像記〉,一面刻乾隆四十七年(1782)孟冬月〈書明列代玉冊事〉,碑側一面刻乾隆十四年的題詩,另一側則為清仁宗嘉慶六年(1801)閱覽南薰殿所藏帝王圖像後的題詩。這些詩文也收錄於《御製詩文集》或是《國朝宮史》中,成為瞭解這批圖像收藏始末的重要資料。
根據碑面〈南薰殿尊藏圖像記〉所載,乾隆十四年時藏有帝后像68軸、7份冊頁、3件手卷、先聖名賢另有5冊。在不同的史料記載的作品數量小有出入。而《故宮書畫錄》卷七所錄來臺的南薰殿圖像,則為67軸、7份冊頁(《明代帝后像》分為上下兩冊)、手卷則有〈出警圖〉、〈入蹕圖〉2卷,以及明太祖御筆2冊、先聖名賢3冊,帝后聖賢肖像共計418幅。
「權力的形狀」自然不是故宮第一次展出這418幅帝后聖賢肖像。民國13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後,曾於寧壽宮展出帝后像,可惜展出內容與期間不明。不過故宮文物南遷時,這批「南薰殿帝后像」亦在其中,最後飄洋過海來到臺灣。
來臺後以帝后像為題舉辦的展覽,除了本次「權力的形狀」特展,目前有紀錄者為民國59年9至12月,為慶祝中華文化復興節而籌辦的「歷代帝后畫像特展」。書畫處至今還收存著當時寫在稿紙上手寫的中英文版展件清單(圖3)。從〈太昊伏羲氏〉開始,挑選夏、商、周、漢、晉、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代帝后像,以〈明熹宗坐像〉作終,共列出63件畫作,可以清楚看出當時意圖從來臺的418幅肖像選列出歷代帝王傳承。
民國59年的特展總件數乍看多過本次「權力的形狀」特展所選的25件,但比對展件名稱,如第一件〈太昊伏羲氏〉,可以發現出自《歷代帝王半身像》冊頁(圖4)。這套冊頁,品質一般,共計19開,描繪自上古伏羲氏到宋寧宗37位帝王半身像。該次展覽大量選展該冊早期的帝王。至於其他宋、元、明的帝后亦多為冊頁形式的作品,出自《宋代帝半身像》、《元代帝半身像》、《元代后半身像》、《明代帝后半身像》冊。當年展出的立軸作品,總數與本次特展相同,皆為13件,重複的只有〈宋仁宗坐像〉一件。
跨越半個世紀之後,同樣以南薰殿帝后像為主要展件內容的「權力的形狀」特展,轉換了過去作為歷代帝后插圖式的展覽主軸,希望回到畫面的欣賞與理解,看看大部分出自一流宮廷畫家手筆的畫像,如何表現這些最高權力的擁有者。
如果參觀的時間很短,想要迅速掌握「權力的形狀」特展,那麼一個箭步上了故宮的大紅樓梯後,直接左轉看202大立軸展區會是最簡便的方法。掛在展櫃最左方的分說明,提供您五個角度,可以觀察帝后像裡「權力的形狀」,分別是:莊重的儀態、專屬的服飾、象徵符號、極致奢華、精良的材料與畫工。這五個角度,透過每件作品說明卡上的「雷達圖」(圖5)—由策展人從這五個角度對展件評分製成的圖形,不斷出現在展場中,期待與觀眾的評分對話。
大立軸櫃裡陳列的四張立軸,希望能提供從夏朝到明朝歷代帝王形象的多元樣貌。從「姿態」來看,左邊兩件大禹與唐太宗為立像,右邊兩件宋英宗與明孝宗則是坐像,但或站或坐,皆不失端正,即使是執圭回首、較具姿態的大禹,依然修長雅重。
左:圖7 〈後唐莊宗立像〉,絹本設色,272.2×127.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右:圖8 〈唐高祖立像〉,絹本設色,270.5×127.6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從「尺寸」來看,〈唐太宗立像〉(圖6)幾乎達到三公尺,昂然峙立,將帝王「高人一等」藉由身高具象化了。類似尺幅的帝王像,本院還典藏了〈後唐莊宗立像〉(圖7)與〈唐高祖立像〉(圖8)兩幅。三件畫幅高度均超過270公分,雖然裝束有別,但體態相仿,黑靴款式相同,衣袍尾端飄曳與衣折表現雷同,可知為同時製作的古代帝王群像。現在僅存這三位帝王像,然推測原本數量可能頗多。此外,民國20年時《故宮週刊》多期刊載「南薰殿歷代名臣像」,目前可能均存於北京故宮。這組歷代功臣圖像,很可能與上述這組只存三件的帝王像成套。如《故宮週刊》第94期刊出的〈唐郭子儀像〉(圖9),身形與衣紋的處理,與這次展出的〈唐太宗立像〉亦如出一轍。〈唐太宗立像〉龍袍上的龍頭,為鼻頭、鼻翼明顯的明式龍紋,因此應為明代紀念歷代帝王所做的「群像」之一。旁邊展出的南宋馬麟〈夏禹王立像〉,亦為帝王「群像」之一,不過時代早到南宋理宗朝,原為13幅對應宋理宗〈道統十三贊〉的成組立軸,目前僅剩5幅(圖10),本次選展代表中國帝王始祖的〈夏禹王立像〉做為代表。
從「服飾」與「象徵符號」來看,罩著單色袍服的宋英宗,除了座榻上的龍頭雕飾,與領口、袖口露出的一小片織金內裳,能看出帝王的講究與象徵圖案,其他部分素樸得與一般文官的衣著沒有太大區別;然而在他身旁的〈明孝宗坐像〉(圖11),一身華麗袞服,不但顏色繽紛,其上織繡著日、月、龍、宗彝、華蟲等深具象徵意義的十二章紋,同時布列在他身邊的屏風、寶座、椅墊、腳墊、地毯,無一不出現龍紋,似乎要透過這些象徵符號,不斷強調自己身為帝王的事實。
從「面容與身軀的正側向」來看,四位帝王中只有明孝宗以正面面對觀者,正面或是側面看起來或許不很重要,其實可能向我們透露了這些帝后像原本繪製時設定的陳設場所與布置方式—或許是帝像都擺在觀者的左側,后像都擺在觀者的右側,因此他們的面容朝向不同方位;而正面的〈明孝宗坐像〉,則應預設觀者獨立面對此像,畫家利用屏風、龍椅經營出更雄強的氣勢,讓帝王高坐王位審視著觀者。總之,除了可以觀察帝后像的五個角度,從畫面許多經營與細節,可以讓我們察覺這些帝后像繪製之時,透過宮廷畫家的手,他們想要讓觀者看到的形象。
當代的「權力的形狀」
第14屆總統就職郵票
以第14屆蔡英文總統就職典禮發行的紀念郵票,與「權力的形狀」特展出現的帝后像作對照也十分有趣。這套郵票的設計者聶永真「數位像素」式地模糊了總統、副總統的面容。如果不瞭解這套郵票是為了總統就職發行,恐怕只會覺得這是一對戴著眼鏡的女士與先生,或許在宣導視力保健的重要。然而這正是屬於當代的「權力的形狀」—由於當代權力源自一般民眾,國家領導人的形象與被認為擁有權力的一般民眾疊合在一起。這絕不是過去宮廷畫家能夠想像的時代氛圍。
不一樣的帝后理想形象
如果還有時間,「權力的形狀」特展的208與212展間,提供了快速認識宋、元、明三代帝后像樣式的進一步介紹,觀眾可直接感受不同時代的宮廷畫家,將當時最高權力領導者展現在觀者面前的具體形象。
以「低調奢華」形容宋代帝后像的208展間,可以〈宋仁宗坐像〉(圖12)為代表。北宋仁宗趙禎(1010-1063),頭戴幞頭,身著素色紅袍,乍看頗為雅秀、樸素。不過領口與袖口露出的卻是織金內裳(圖13)。金線織成的紋樣是拇指大、纏繞成水滴狀的精巧龍紋。踩坐在他身下的豪華椅披與踏墊,可以感受到華貴之物對他不過是生活的消耗品,展現著屬於權力頂峰的奢華日常。不過,這幅肖像畫中最難察覺的奢華,我認為要算是他腳上的靴子(圖14)—黑色的靴子其實滿布點狀裝飾。如果不蹲下來仔細看,絕對不會發現。繪製這幅畫的北宋,當時會有多少人瞻仰這幅肖像時,分神去注意他的黑靴呢?黑靴原來無足輕重,竟然還用更低調的方式裝飾,實在是奢侈地運用人力、物力、時間的極致講究。
右:圖14 〈宋仁宗坐像〉局部:宋仁宗黑靴面上的點狀裝飾。(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權力的形狀」宋代帝后像的作品,展出兩張北宋穿著淡黃與紅色袍服的〈宋仁宗〉與〈宋英宗〉、兩張南宋帝后夫妻檔〈宋光宗〉與〈宋光宗后〉作為南北宋帝后「基本款」的例子以外,最不能錯過的,應該是從未展出過宋太祖趙匡胤的父母〈宋宣祖〉與〈宋宣祖后〉兩人坐像。這兩位其實沒有真正當上皇帝與皇后的「帝后」,與其他南北宋帝后像穿著差異頗大。
〈宋宣祖坐像〉可能是入宋以後,宮廷畫家依據遺像,添加當時帝王冕服、龍椅完成的想像畫。〈宋宣祖后坐像〉(圖15)則可能是宋初時根據她實際面容、服飾與用具完成的作品,可以一窺北宋初期宮中婦女的衣飾時尚。畫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對裙子的描寫。宋宣祖后乍看穿了一條棕色的長裙,裙擺甚至長出畫幅之外。但是細看會發現棕色裙子長度僅至白色大袖下方,其後綿延的長線條,其實是半透明的白紗,紗面上還織出卍字紋等圖樣。白紗很容易被認為是透明罩衫,但宋宣祖后身上的是透明罩裙,因此在棕色裙子上,細看也可以發現卍字紋(圖16)等紗面上的圖樣。畫家為了表現裙子上還有一層薄紗,除了描繪上述紗面圖案,還分別畫出這兩層布料各自的褶痕。宋宣祖后下半身看起來有些交錯的線條,分辨後其實是畫家用心經營層次的樣貌。宋宣祖后華麗的鳳紋霞披、頭飾不算低調,但裙子部分仍可呼應對宋代帝后形象「低調奢華」的理解。
元代帝后像的部分,只有一個展櫃展出帝后半身像冊頁。這是因為存世不見如同宋、明、清代的帝后大型全身像。不過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所藏的〈大威德金剛曼陀羅〉緙絲左下與右下角,則可找到帝后供養人的形象。其中左下角著白衣者正是元文宗圖帖睦爾(1304-1332),可與本次展出的〈元文宗像〉(圖17)相互對照。
元代帝后雖然僅存半身像,但蒙古族的衣冠服飾清楚可辨,「獨具一格」。例如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元文宗(見圖17)耳後垂下的三環髮辮、頭上所戴的暖帽與鈸笠冠,以及四幅后像頭頂的罟罟冠,以及身上多樣顏色的織金錦袍,都令人印象深刻。這次展出的四幅元代后半身像,由於身分不明確,過去鮮少展出,然無損其品質。挑選這六幅元代帝后展件的其中一個考慮,是希望盡量呈現其衣飾的多樣性,因此年紀有長有少,帽子的形式與裝飾有別,衣服的顏色也各自不同。雖然只有一個陳列櫃,仍希望呈現蒙元皇室物質生活的奢華富足。
明代帝后像作品最豐富,特別是這次展出的四幅坐像,簡要勾勒出明代皇帝坐像演變的四階段,可感受到越來越「踵事增華」,朝繁複裝飾與符號化發展的傾向。
不過,展件中的〈明太祖半身像〉,與民間製作的太祖「醜像」(圖18)一開展便引發熱議:「究竟哪一種畫像,才是朱元璋真正的長相?」這個問題可以擴大來問:「這次展出的所有帝后像,都忠實反映了帝后真正的相貌嗎?」
上古的帝王,例如本次展出的〈夏禹王立像〉(見圖10),形象出於想像,與真實的相貌距離可能很遠。但是由本院收藏的帝后像來看,最遲到北宋時,已經留下許多具有鮮明五官特色的帝后形象。時代更晚近的明代帝后,留下「真容」的機會似乎更大。故宮所藏宮廷等級的〈明太祖像〉,正好留有他壯年與暮年時期的兩件作品,由於暮年肖像顯係壯年肖像合理老化,故為明太祖「真容」的可能性甚高。
那麼「醜像」又因何而生呢?無論最初創繪的原因,由目前流傳的數量看來(光是故宮就有十件裝束不同、大小不一的醜像),這個五官特異的版本,似乎與帝王可能會有「不凡」長相的民眾期待合拍,因此在民間甚受歡迎,甚至持續到清代仍繼續流傳、繪製。
南薰殿所典藏的宋、元、明帝后像,除了這群「醜像」,應皆為宮廷製作,以帝后真實相貌為本的真容。諷刺的是,這些肖像如果沒有題籤或是浮籤標示身分,除了辨認得出朝代,根本難以確認帝后身分。
過去帝后身分的題籤如果標示錯誤呢?我們對於特定帝后面容的想像就會徹底被誤導。這次在212展間中島櫃展示的〈明宣宗馬上像〉(圖19),正好可以讓我們思考這個問題。畫外的題籤標示為「明宣宗馬上像」,畫上的小浮籤寫著「宣德皇帝」。這些題籤可能是清宮整理時註記書寫的。不過,對照幾代皇帝的面容,以及這種「行樂圖」的表現方式,可以推測畫中皇帝並非明宣宗,而是明憲宗。
究竟畫的是哪一位皇帝或是皇后很重要嗎?如果把這些帝后像當作是歷史人物的配圖,只要服飾正確,似乎不會造成特別的問題。但是,如果想藉由圖像去感受那個帝后所處的時代,那麼精準地找到他們身分的歸屬,會是理解一切的基礎。
跨越了半個世紀,再請許多帝后出場的「權力的形狀—南薰殿帝后像」特展,在盡量透過觀賞的角度介紹這些畫作的同時,期待成為與觀眾一同探索這群瑰麗畫像錯綜複雜製作脈絡的一個起點。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王耀廷〈從〈芳春雨霽〉到〈靜聽松風〉─試說國立故宮博物院藏馬麟繪畫的宮廷背景〉,《故宮學術季刊》14卷1期(1996年秋),頁3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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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穎菁〈《宋代帝后畫像》之表現類型與圖像意涵〉,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13。
邱士華〈權力看得到嗎?「權力的形狀—南薰殿帝后像」特展策展經緯〉,《故宮文物月刊》454期(2021.1),頁16-27。
陳韻如〈再論元代帝后像〉,《故宮文物月刊》359期(2013.2),頁32-45。
劉芳如〈北宋的超級名模─從仁宗后像談起〉,《故宮文物月刊》284期(2006.11),頁4-13。
蔣復璁〈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清南薰殿圖像存佚考〉,《故宮季刊》8卷4期(1974年夏),頁1-15。
賴毓芝〈文化遺產的再造:乾隆皇帝對於南薰殿圖像的整理〉,《故宮學術季刊》26卷4期(2009年夏),頁75-110。
Wang, Cheng-hua. “Material Cultural and Emperorship: The Shaping of Imperial Roles at the Court of Xuanzong (r. 1426-35).” Ph.D. dissertation, Yale University, 1998.
權力的形狀─南薰殿帝后像特展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1/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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