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故宮傳出三件瓷器破損事件,文物管理方式遭受質疑,面臨沈重輿論壓力。常言道「危機就是轉機」,事件後故宮承諾改善硬體與流程,而三件瓷器歷時三個月的修復,也恢復往日風貌。藉此機會,故宮策劃「文物檢測與修復在故宮」特展,讓修復成果亮相,連同數件修復檢測案例共同展出。故宮器物處處長吳曉筠表示:「我們希望可以利用這個展覽面對過失,展現誠意。」
走進展場,細心的觀眾可以發現展覽調性與故宮其他展覽非常不同,展版布滿豐富的圖解,而解說文字鮮少觸及藝術史面向,往常說明卡中常見的作品風格、斷代、藝術家生平,不再是展覽重點。「這個展覽跟故宮其他展覽基調的設定非常不一樣,它提供觀眾的並不是藝術史知識,而是檢測跟修復──展覽的靈魂是修復師與修復師的態度,以及修復師怎麼樣跟文物互動。」吳曉筠說明,博物館事業有很多元的面向,研究員、策展人好似在檯面上,容易被大家看見,但是修復師才是真正支持博物館典藏的重要環節。「我們認識的名品,比如說青銅器,很多都是經過修復的。我們在盤點文物或是展覽的時候,可能會看到已經修復好的文物,但是並不知道背後經歷過的事情。修復其實是透過一代一代的人累積,才有今日的結果。透過這次展覽,我們想從修復師的角度去呈現博物館專業裡面很核心的面向。」
為了聚焦於修復的觀點,此次展覽刻意減省藝術史的成分,甚至連展示件數都相當少,僅有11件展品。當觀眾步入展廳,迎接的不是海量的文物與歷史知識,面對少少的展件,可以像修復師一般靜心凝視眼前的作品,首先體察文物的造型、質地,再試著尋找汙漬、殘損,由痕跡判讀歷史。作為輔助,展覽呈現文物構件圖解、科技檢測影像、修復紀實影片,更難的是可以看見文物修復before and after的比對,為觀眾帶來一股驚奇與療癒感。
面對博物館日常
在許多民眾心中,故宮擁有神聖的形象,民間亦流傳著「故宮國寶南遷的過程中,一件都沒有破損」這樣的神話,正因如此,去年三件瓷器破損的新聞才顯得駭人聽聞。事實上,不管是人為疏失或是文物自然老化劣化,皆是博物館日常的一部分。吳曉筠指出:「我們也想藉這個展覽探討故宮怎麼回歸到一座博物館。故宮雖然具有華夏文明精粹的身分,但是我們應該提供給觀眾更多元化的視角,看看博物館每天會發生的事情,還有博物館員需要面對的問題。」
陶瓷藏品的破損,便是故宮經常面對的問題。擔當三件破損瓷器修復的助理研究員陳澄波說明:「高溫瓷是博物館公認最穩定又最脆弱的典藏品,對於光照、濕度、有機揮發物與化學物質等,擁有良好的耐受性,但是最怕物理性損傷,最常因『持拿』與『輕忽』導致碰撞,其次為運輸過程與不適當的包裝造成損害。」陳澄波補充,陶瓷常見的劣化狀況,除了碎裂,還有考古出土與水下打撈文物常見的鹽害、金屬胎琺瑯的釉面因鏽蝕導致的漬痕,還有一些因燒製時釉藥與胎體收縮係數不一致,導致釉面與胎體剝離的案例。
去年引起軒然大波的三件瓷器,清康熙〈嬌黃釉綠彩雙龍小碗〉、清康熙〈暗龍白裡小黃瓷碗〉和清乾隆〈青花花卉盤〉皆為高溫瓷,因為燒結程度高,破片斷口的邊緣光滑平整。「像這種清宮的傳世品,其實都很乾淨,不需要做特殊的清潔處理,主要就是三個步驟:黏合、填補跟最後全色。」步驟看似簡單,卻比想像中更花時間,例如黏合用的環氧樹脂,需要七天才會完全固化。這三件瓷器的修復,前後共耗費了三個月,經過全色處理,裂痕已不易被肉眼察覺。
典藏瓷器破損,並非近年才有的現象,如展出的元代〈白釉獸耳瓶〉在故宮來臺後第一次盤點紀錄(1951-1954)中已被標記為破碎,可能在運輸過程中碰撞,碎成42片。此器為軟質瓷器,因低溫燒成、燒結程度低,破片粗糙不平整,陳澄波採用壓克力樹脂黏合,並以白堊土填補,經過細心全色,連開片紋都仿製而出,嚴重碎裂的獸耳瓶得以恢復風貌。若全面審視故宮盤點紀錄,或輕或重的瓷器傷損例子不少,有些亦難以追溯原因,似乎應平心看待,循序修復。
文物裡的跨世代對話
故宮文物的歲數動輒百千年,以長久的角度來看,文物在每位修復師手中的時間並不長,但是修復師的處置卻會影響未來數十年、數百年的保存狀況。現在使用的方法與材料是否容易劣化,只能通過時間驗證,往往無法在修復師自身這一代看到結果,而需要世代累積的經驗,由後人修正方法。登錄保存處副研究員兼科長洪順興分享例子:過去的絹本畫經常使用絹托底,由於兩張絹之間的漿糊較厚,長時間容易脆化,於是現在便改以紙托絹本。在故宮修復期間,洪順興也發現許多掛軸容易受木製地桿影響而酸化,之後修復時便會在地桿外增加隔離劑、多包覆一層紙,達到預防的效果。
本次書畫部分展出二件,傳宋劉松年〈十八學士圖〉與清郎世寧〈畫交趾果然〉, 恰好代表故宮院藏最常見的二種裝裱形式──手卷和捲軸。二件以不同的面向切入,〈十八學士圖〉將手卷完全展開,標識裝裱的每一個部件,並介紹摺痕、汙漬、磨損等不同劣化狀況;〈畫交趾果然〉則著重修復過程,記錄自揭裱至重新裝桿的重生過程。
「修復每一張畫的過程,除了跟自己對話,同時也像在跟畫家和裝裱的人對話。每修一件書畫,就像認識一個導師,去了解他所用的方法、所用的材料。」洪順興表示,〈十八學士圖〉曾二次由他修復,對他而言意義重大。這件作品的原裝裱「厚薄均調,潤潔平穩」,品質非常理想,但是畫心劣化嚴重,已不適合展覽。「第一次尚未思索出一個完善的修復策略,於是先擱置回庫。第二次修復,既是挑戰過去的自己、也是挑戰前人;另一方面也在和前人致敬,希望自己與他能夠搭配,必須把過去的所有能力、修復經驗統合起來。」考量整體情況,洪順興決定對傷損較嚴重的畫心重裱修復,天綾、隔水與包首以原材料修復,拖尾則維持原樣。
時間長河裡,歷代裝裱師透過文物無聲地交流。〈畫交趾果然〉修復紀錄片中有一幕,洪順興在包覆地桿前,藏了一張紙條:「民國112年重裝於故宮 洪順興記」。這張紙條是留給未來世代的訊息,洪順興表示:「這張畫上次裝裱是250年前,我不知道下次重裝時,故宮的修復檔案是否還存在?也許250年後檔案已消失不見,至少還有這個隱藏訊息提供準確時空,與未來的修復人員對話。」
科技檢測,文物界公道裁判
本次展覽的另一個主角是科技檢測,與修復同為博物館典藏的幕後功臣。科技檢測可略分為化學組成分析、晶體或分子結構分析與影像分析術三大類,並有相應的不同儀器,要作哪一種分析,端看檢測的目的。以民眾最有興趣的國寶來說,轉心瓶怎麼轉?象牙套球有幾層?這些問題都可達到解答。
清乾隆〈霽青描金游魚轉心瓶〉,內瓶的金魚悠悠向前游,轉心瓶旋轉的奧秘,無須拆解瓶身,在X光影像中可看出端倪。轉心瓶內外瓶的底部有凹凸套接,如同可活動的卡榫,而內瓶頂端與外瓶頸部黏合,如此一來,轉動外瓶時便可牽動內瓶旋轉。
想知道鏤雕象牙套球到底有幾層,過去只能透過套球上的洞去數,因此眾說紛紜,不過在X光電腦斷層掃描下,便可以看到每一層的狀態,得出確切的數字。清〈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以往記錄為內有24層,經檢驗後更正為23層;清晚期〈雕象牙透花人物套球〉則有18層。負責科技檢測的副研究員陳東和說明:「過去頂多只能用深入式的顯微鏡去看,類似內視鏡,可是視野很小。現今透過電腦斷層掃描,可以把象牙球整個重建起來,不只是外側,每一層內側也看得到。而且解析度很高,看得見表面的微痕,甚至可以推算出工具和工序。」
科技檢測也擔負了文物健康檢查之責,例如檢查青銅器是否有裂痕,以利預防性修護。在故宮購藏院外文物前,亦須檢查文物狀態,列入購藏考量。本次展出的〈夾紵菩薩像〉屬於購藏文物,購入前曾以X光檢查是否確為漆器夾紵工藝,以及是否有修復痕跡,通過入院健檢以後,方可成為故宮的一份子。
當遇到難解的學術問題,科技檢測能提供客觀的裁決,宛如公道的判官。陳東和分享,院藏有一件南宋〈紹興豆〉,針對豆上的鈕是一體塑造或分鑄,兩岸學者有不同看法,最後以科技檢測確認為分鑄後再以鉚釘接合,免去了學術紛爭。科技檢測人員也經常收到玉器研究方面的求助,玉器材質多樣,清宮首飾是閃玉、蛇紋岩還是碧璽?伊斯蘭玉器上的嵌寶是寶石或玻璃?肉眼難以斷定的問題,交給科技檢測就對了。科技檢測的結果,有時也為未來的研究提供線索,例如商晚期〈亞醜方簋〉,經X光顯示器身有接合現象,且底部由三塊銘文拼接製成,可作為銅器重製研究的案例。
博物館新面向
展覽動線的最後,有模擬修復室的立體展示,絹紙、線材、噴壺、礦物顏料、顯微鏡、裝裱的「兩把刷子」──棕刷與糊刷……修復用具一應俱全,後方裱板則展示待乾的畫作,擬真的場景引領觀眾更加沉浸於修復師的世界。以往,我們可以在故宮看到宋代文人文房陳設、清代王公起居空間,此處呈現的卻是博物館幕後工作人員日常的一個切面。這次大規模的修復與科技檢測特展,是開啟博物館觀看新方式的楔子,吳曉筠表示:「除了故宮的榮光,大家也可以留意一下博物館的平凡面。很多人都有志於博物館事業,藉由這個展,我們可以看到博物館員真正面對的是什麼,回歸博物館跟人之間的關係。」
(文圖請見《典藏.古美術》368期〈三件破損瓷器,如何開啟博物館觀看新視角?──「文物檢測與修復在故宮」透視博物館核心幕後工作〉,作者:江采蘋。)
文物檢測與修復在故宮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 北部院區
展期|2023/3/3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