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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夏日時光的政治辯論:科索沃 Autostrada Biennale 2023及夏季藝術活動側記

【高森信男專欄】夏日時光的政治辯論:科索沃 Autostrada Biennale 2023及夏季藝術活動側記

【Column by Nobuo Takamori】Political Debate in the Summer: Notes on Autostrada Biennale 2023 and Summer Art Events in Kosovo

2023第四屆「Autostrada Biennale高速公路雙年展」以「有一天,所有的影像皆會消失」(All Images will Disappear, One Day)為題,共邀請30餘位藝術家/藝術團體,於普利茲倫、普里斯提納及位於北部的米特羅維察(Mitrovica)等三座城市展出。此次唯一受邀的台灣藝術家王虹凱,展出作品《Hazzeh》(2019–22)與巴勒斯坦及約旦女性表演者合作,共同向流亡巴勒斯坦女性長者學習瀕危歌謠的錄音。

「你來自台灣?你們跟科索沃情況很像。」

科索沃共和國(Republic of Kosovo)或許是個對台灣人而言很陌生的國家,但實測走在科索沃路上,一旦提起台灣,不少科索沃人便會回以「同病相憐」之感。科索沃之所以跟台灣類似,在於兩者皆尚未被聯合國所接納。科索沃自2008年自塞爾維亞宣布獨立後,雖至今已在聯合國193個會員國中獲得98個會員國的正式外交承認。但因其受到中、俄等常任理事國的阻饒,故其入聯之路和台灣一樣遙遙無期。

科索沃在戰後因主要民族為信奉伊斯蘭教的阿爾巴尼亞人,因此在前南斯拉夫時期,曾被劃分為塞爾維亞加盟共和國轄下的自治省。在前南斯拉夫的政治體制之中,雖科索沃僅名為「自治省」,但其自治權力和其他加盟共和國並無差異。冷戰的結束導致了前南斯拉夫的解體,此時被併入塞爾維亞的科索沃,與塞爾維亞民族主義政府之間產生了無法弭平的矛盾。塞爾維亞人希望取消於共產主義時期阿爾巴尼亞民族已存在的自治權、語言權及語言教育等權利,最後導致1990年代末期的科索沃戰爭。

科索沃於戰後成為交由北約及聯合國管轄的特殊地區,一直到2008年獨立。科索沃於時年2月17日宣布獨立,當時陳水扁政府幾乎於第一時間便承認科索沃獨立並慶賀其建國成功。然而科索沃礙於正式入聯需取得中國同意而遲遲未與台灣建立進一步外交關係(但截至完稿為止,北京亦尚未承認科索沃主權)。不過即使如此,兩國的正式交流關係亦於近年來逐步升溫。

高速公路雙年展

從首都普里斯提納(Prishtina)搭乘巴士往普利茲倫(Prizren)駛去,沿途鄉鎮隨處可看到紀念獨立戰爭犧牲者、科索沃解放軍(UÇK)及阿族民族英雄的紀念碑或墓園。普利茲倫明顯與較為國際化的普里斯提納不同,作為奧圖曼帝國時期的地方首府,該城市的歷史城區有著濃濃的土耳其風味。筆者探訪該城的目的是為了造訪Autostrada Biennale「autostrada」一字於義大利語及塞爾維亞語中為「高速公路」之義。為何該創辦於2014年的雙年展組織會命名為「高速公路雙年展」?主要是因其自許自身為介於伊斯坦堡雙年展及威尼斯雙年展之間的「高速公路」。

Autostrada Biennale的主展區位於前德軍維和部隊的基地內,至今仍遺留德文街道標牌。(攝影/高森信男)

Autostrada Biennale(高速公路雙年展)的有趣命名原則,恰如其分地反應了普利茲倫的地理位置及其處境。實際走在普利茲倫市區,不時會看到掛著德國或瑞士車牌的德語區土裔移民載上一家老小,展開暑期返鄉探親的自駕大長征。Autostrada Biennale除了以地緣政治的角度定位自身策展方向外,亦有許多突破性的實驗嘗試。台科之間的關係並不僅止於政治層面的交流,Autostrada Biennale於2017年開展時的首屆策展人,便特別邀請台灣策展人徐文瑞,來藉此強化科索沃自身的特殊性。

Autostrada Biennale的辦公室設立於前北約維和部隊(KFOR)德國部隊的基地內,被稱為「Autostrada Hangar」(高速公路機庫)的辦公空間在非雙年展期間,成為普利茲倫唯一的當代藝術空間,並肩負起當代藝術推廣及教育的任務;本屆雙年展亦於該區域承租兩座機庫(hangars)作為主展場。這座KFOR如今已改制為科技及青創園區,但鄰近區域仍為科索沃國軍的住紮重地。且筆者於園區內參觀時,亦發現仍有KFOR的軍車及軍官在該處活動。

雙年展其中一座展出的「機庫」(hangar 2),圖為科索沃藝術家達爾坦.傑格洛娃(Dardan Zhegrova)的作品《混種》(Hybrids,2023),藉此回應其童年所經歷的塞爾維亞高壓統治時期。(攝影/高森信男)

「有一天,所有的影像皆會消失」

Autostrada Biennale基金會自2014年起透過私人贊助所成立,2017年起方才舉辦第一屆雙年展。前兩屆皆為邀請外部策展人參與,第三屆及本屆則連續兩屆由居住於柏林的波蘭策展人約娜.瓦斯札(Joanna Warsza)及同為居住於柏林的土裔策展人厄維爾.Ö.獨爾目瑟格魯(Övül Ö. Durmuşoğlu)所共同策劃。本屆(2023第四屆)雙年展以「有一天,所有的影像皆會消失」(All Images will Disappear, One Day)為題,共邀請30餘位藝術家/藝術團體,於普利茲倫、普里斯提納及位於北部的米特羅維察(Mitrovica)等三座城市展出。然而展場雖看似遍布全國,但多數作品及主要展場仍舊集中於普利茲倫。

「有一天,所有的影像皆會消失」適切地回應了巴爾幹地區的複雜歷史及文化,該展嘗試透過參與藝術家的作品挖掘曾經存在,卻被掩蓋的事物、史實、圖像及情緒。面對糾結及複雜的歷史現實,兩位策展人提出既詩意且哀愁的展題,並透過散佈於城市街巷之中的作品及展場,嘗試發起一場又一場的記憶招魂儀式。參觀Autostrada Biennale本身,便是一個比制式觀光行程更能深入科索沃各城市歷史場景的重要體驗。

Autostrada Biennale一向喜歡將不少作品放置於普利茲倫的歷史城區之中,並藉此機會同時挖掘該城的歷史記憶。舉例來說,美國藝術家米謝兒.拉克維奇(Michael Rakowitz)運用正在裝修之中的猶太文化中心,將其建築結構外觀覆蓋上印滿希伯來經文的帆布。該經文源於其家庭史:藝術家的家族原為出身於伊拉克的猶太家庭,但因受到戰前排猶運動的影響而移民美國。

米謝兒.拉克維奇(Michael Rakowitz)以猶太經文書覆蓋猶太文化中心的戶外裝置。(攝影/高森信男)

位於普利茲倫舊城區北側,則有一處名為《瓦特拉畫廊》(Vatra Gallery,1991–97)的文獻計畫。「瓦特拉畫廊」(Vatra Gallery)的創辦人阿德南.阿巴拉希(Adnan Abrashi)回到畫廊舊址,運用其櫥窗展示90年代畫廊相關活動及展覽的文獻。該畫廊於1990年代末,因塞爾維亞政權的文化政策而被迫強制關閉。

「瓦特拉畫廊」(Vatra Gallery)舊址及其展出文件。(攝影/高森信男)

位於舊市區南側的舊廣播站,則是展出兩件和廣播及聲音有關的作品:澳洲藝術家納森.葛瑞(Nathan Gray)與吉魯瓦魯族原住民族協會(Juluwarlu Group Aboriginal Corporation)合作,將吉魯瓦魯族的原運史料以文獻及廣播節目的形式呈現。

舊廣播站建築,為Autostrada Biennale的展場之一。(攝影/高森信男)

此次唯一受邀的台灣藝術家王虹凱,則展出作品《Hazzeh》(2019–22)。「Hazzeh」為阿拉伯語「顫動」之意,作品為王虹凱與巴勒斯坦及約旦女性表演者合作,共同向流亡巴勒斯坦女性長者學習瀕危歌謠的錄音。作品本身為將巴勒斯坦傳統歌謠於空蕩的房間之中播放,唯一的視覺呈現則是書寫著阿語、英語及阿爾巴尼亞語翻譯的歌詞。筆者觀察該作品頗受當地觀眾喜愛,推測可能是該作激起了科索沃阿族過去追求獨立及文化自主權的記憶。藝術家王虹凱亦計畫將於9月(2023)造訪當地,與當地藝術家合作發展類似創作方式的工作坊。

王虹凱作品《Hazzeh》(2019-22)為純聲音裝置,於空蕩的廣播站空間中展出,卻產生極為動人的參觀經驗。(攝影/高森信男)

雙年展之外,夏日學校

夏季對於首都普里斯提納來說是個特殊的季節:因為戰爭及經濟因素,大批科索沃民眾曾在過去三十多年間離散至歐洲各處。這些科索沃裔移民及其後裔,不免俗地都會趁著歐洲夏季長假返鄉短居及探親,使得首都原本就已緊繃的交通更顯得窒礙難行。在尖峰時段及下大雨時,用電話叫計程車也常需等上半小時,這種無盡地等待計程車早已是日常生活的場景。

普利茲倫(Prizren)舊城區保留奧圖曼文化的特色。(攝影/高森信男)

Autostrada Biennale展期間,為了因應科索沃民族的候鳥式遷徙活動,不少重要文化活動也往往趁著夏季在全國各地展開。在雙年展舉辦的同時,普利茲倫自8月4日至12日間,亦舉辦第22屆國際紀錄片暨短片節(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and Short Film Festival)「DOKUFEST」。「DOKUFEST」除了在市區各處電影院播放影片外,亦嘗試各種空間的使用方式。舉例來說,影展便和雙年展共用夏尼.艾芬迪之屋(Shani Efendi House)。雙年展於樓下展出羅姆人藝術家巴茲曼.馬赫梅提(Bajram Mehmeti)的民俗繪畫時,樓上便被影展使用來作為相關的紀錄片裝置展示。

同時間於普利茲倫登場的第22屆國際紀錄片暨短片節「DOKUFEST」。(攝影/高森信男)

位於首都普里斯提納的藝術空間「Stacion」則於8月7日至20日之間,與法國里昂高等美院(L’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 de Lyon)及紐約獨立策展人國際聯盟(ICI)合作,共同舉辦2023年度的「夏日學校」(Summer School as School 2023)。「夏季學校」是每年固定舉辦,為期約兩周的工作坊。該活動邀請來自全球的學生前來科索沃針對當代藝術、文化研究及地緣政治展開一連串的課程、討論及實作。該活動的特色除了講師群及學員頗為國際化之外,學員亦可根據自身興趣選擇不同的課程「套餐」。除此之外,學員的學費及食宿費用則是根據不同國家的經濟發展程度來訂立不同的價格,藉此實現真正的平等並促進交流。

普里斯提納(Prishtina)的當代藝術空間「Stacion」,使用舊猶太社區的歷史倉儲建物。(攝影/高森信男)

除工作坊外,「夏日學校」亦於工作坊期間組織多場公開座談及展覽,吸引一般社會大眾前來參與。筆者今年亦受「夏日學校」邀請,於前拳擊俱樂部(Boxing Club)空間內舉辦台灣錄像藝術專題小型展覽及相關放映座談。筆者觀察其相關座談活動後發現,相較於台灣往往將認同政治以較為隱晦/藝術化的方式呈現,「夏日學校」常常直接劍指巴爾幹及科索沃認同政治的核心,演講內容不僅從台灣的角度來看完全不諱言「政治化」,甚至可以說有點辛辣。

「Stacion」的第二空間,「拳擊俱樂部」的外觀,該空間提供「夏日學校」的演講空間及筆者此次策畫小型展覽之用。(攝影/高森信男)

科索沃因其特殊的政治處境及其作為某種後冷戰時代的現代史遺骸,而於近年來逐漸受到國際藝壇的矚目。舉例來說,2022年第14屆「歐洲宣言展」(Menifesto)便於普里斯提納展出。但我們也不應該忽略科索沃人在獨立後努力將當代藝術作為某種軟性外交戰場的企圖:除了積極籌辦威尼斯雙年展的科索沃館之外,我們亦可看到Autostrada Biennale對國際發聲的企圖心。事實上,科索沃政府為了舉辦「歐洲宣言展」而支付了一筆相當龐大的費用。若考量到今日科索沃的人均所得依舊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為了打進「歐洲主流藝術圈」所延伸的財政負擔則顯得相對沉重。即便如此,科索沃因為和平已迎來高度的經濟成長,當地人戲稱科索沃的名勝景點就是到處都是施工中的工地。

但這並不代表過去的歷史陰魂已經退散,近日政府欲關閉賽語電視台及北部賽族區的衝突讓人聯想起過去的緊張局勢。然而在認同政治的犬牙交錯之中,科索沃的可貴之處便在於其不僅奮力邁向歐洲亦不忘回望亞洲。科索沃在全球版圖中為建構自身新興文明的努力,值得作為台灣的某種鏡像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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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高速公路雙年展

時間|2023.07.07–09.09
地點|科索沃普利茲倫

高森信男( 83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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