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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心蓉專欄】從繆思到傑努斯?國際博物館協會對博物館新定義的討論

【黃心蓉專欄】從繆思到傑努斯?國際博物館協會對博物館新定義的討論

三年一度的國際博物館協會大會甫於9月1日至9月7日在日本京都舉行。。此次大會主題為「博物館作為文化樞紐:傳統的未來」(Museum as Cultural Hubs: The Future of Tradition),而攸關博物館未來的博物館新定義,也是大會討論的重頭戲之一。

繆思(Muses:希臘神話中主掌藝術與科學的女神,在不同的文本中形象不一,最常見的說法是眾神之王宙斯和記憶女神所生的九個女兒。英文中的音樂(music)和博物館(museum)都是從繆斯字形變化而來。
傑努斯(Janus:羅馬神話中的神祇,主管時間、門戶、過渡、通道、旅程、開始與結束。多以雙面的造型出現,一面望向過去,一面望向未來。

三年一度的國際博物館協會大會甫於9月1日至9月7日在日本京都舉行。國際博物館協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是世上最大的跨國性博物館組織,共有來自141個國家地區的會員逾四萬人。此次大會主題為「博物館作為文化樞紐:傳統的未來」(Museum as Cultural Hubs: The Future of Tradition),而攸關博物館未來的博物館新定義,也是大會討論的重頭戲之一。
本屆於京都舉行的國際博物館協會大會參與人數眾多,是近年之最 。(黃心蓉提供)
「Mouseion」一字原指繆思女神居住之處或祭祀繆思女神的神殿。西元前三世紀埃及亞歷山大城建有一涵括研究、知識交流、圖書收藏等功能的學術中心,也稱為「Mouseion」,是為非宗教性的世俗使用之始。17世紀英國植物學家約翰.查德斯肯特(John Tradescant)以「museaum」用於其藏品圖錄標題,則為近代世界第一次以該字指稱收藏、展示機構,牛津大學的艾許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即是以本批文物為基礎發展而成。國際博物館協會成立於1946年,為了界定入會資格,亦於當年首次提出博物館的專業定義:
凡對公眾開放的藝術、科技、科學、歷史或考古收藏,包括動物園、植物園及設有常設展廳的圖書館(但不包括一般圖書館),都可視為是博物館。
The word ‘museums’ includes all collections open to the public of artistic, technical scientific historical or archaeological material, including zoos and botanical gardens, but excluding libraries, except in so far as they maintain permanent exhibition rooms.
牛津大學艾許莫林博物館的典藏脈絡與近代英文確定「博物館」(museum)的字義有直接關係。(黃心蓉提供)
簡單來說,第一版的精神只在強調典藏及開放,沒有太多對功能或價值的闡述。我們今日所熟知的博物館定義雛形初見於1961年版,彼時對博物館的性質、責任及目標已有清楚說明,亦開始以列舉法涵括如歷史紀念物及自然保育區等處為博物館。但此後十餘年間,博物館地景丕變,以人為重的社區博物館及生態博物館相繼出現,也刺激了博物館界對自身使命的反省。1972年拉丁美洲博物館界聯合發表「聖地牙哥宣言」(Declaration of Santiago de Chile),提倡博物館的首要責任在回應社區需求,宣言中「服務社會及其發展」(at the service of society and its development)一句,在1974年正式被國際博物館協會納入定義中。此後定義再經數次增修,列舉的範疇也越來越廣,沒有典藏的天文台、科學中心等也一一列名其上。有鑑於無形文化遺產流失速度日益加劇,2007年時,國際博物館協會又再將其納入關注,重新編修定義如下:
博物館是為服務社會及其發展所永久設立的非營利機構。博物館對大眾開放,以取得、保存、研究、詮釋與展示人類及環境的有形和無形遺產,達成教育、研習與娛樂等目的。
A museum is a non-profit, permanent institution in the service of society and its development, open to the public, which acquires, conserves, researches, communicates and exhibits the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 and its environment for the purposes of education, study and enjoyment.
技藝、表演等無形文化遺產在2007年也列入博物館定義的關注範圍內。(黃心蓉提供)
因為不再加註列舉,這一版也是繼1946年版後最俐落的版本。201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其《對博物館及典藏的保存及推廣建議書》(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Museums and Collections)中採用國際博物館協會對博物館的定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195個參與國也因此跟進採用,可見此版定義的重要性。
即使如此,面臨新時代的考驗,國際博物館協會的理事會(Executive Board)在2016年米蘭大會後,仍同意審視重新定義博物館一事已刻不容緩,並特此成立「博物館定義、展望與前景」(Museum Definition, Prospects and Potentials,簡稱MDPP)常務委員會,由丹麥婦女博物館創館館長杰特・桑達爾(Jette Sandahl)擔任主席一職,委員會的10人核心協調小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以求打破過往歐美主導博物館想像的舊規,如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館長郭勒遜即為其中的華人成員。MDPP隨即以圓桌會議的方式,廣泛地在各國搜集博物館人就未來十年博物館及所在國所面臨最大挑戰及對應方案等問題的觀點。
與此同時 ,博物館學專業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Museology)也就此展開密集集會。博物館學專業委員會主席法蘭索瓦・梅萊思(François Mairesse) 是MDPP一員,此委員會亦是國際博物館協會各委員會中對博物館學理論著墨最深的團體,可以從實務面及學理面在新定義的硏擬準備上有所注入。
當然,在帝國強權或經濟優勢下所創建的博物館,和其它國家由下而上、自主而生的地方館本來就無法相提比論,普世適用的定義共識很難一蹴而成,不過這二個委員會還是各自從大量反饋中歸納出一些要點,如「娛樂」(enjoyment)和人權、戰爭博物館等許多場域有強烈的衝突性,而「學習」(learning)似乎比起「敎育」(education)更能反映博物館觀眾的自導性。絕大多數的回覆者贊同博物館是匯聚的平台,且透過核心業務對社會有所貢獻,但博物館是否一定得兼備典藏、保存、研究、詮釋與展示功能,還是可以僅專注其中幾項,則需要更深入的檢視。此外,財務的健全度、與社群的連結等也是眾人關心的焦點。
2018年底,MDPP向國際博物館協會理事會報告兩年諮詢結果,理事會決定責成其協助草擬更適合21世紀的博物館新定義。2019年,國際博物館協會在網頁上廣邀各方,在尊重博物館核心業務、關切社會環境及永續的前提下提出新定義,此項徵求合計收到269份提案。MDPP再依據先前諮詢及這269份提案所得,擬定了數個新定義草案。但6月時,梅萊思因為理念不合,突然辭去MDPP的職位。7月底,國際博物館協會理事會公布最後拍板定案、將在京都交由大會表決的新定義:
博物館是一個讓過去和未來進行關鍵對話的空間,具有民主性、包容性和多音性。博物館面對並處理現在的衝突與挑戰,為社會信託保管文物標本,為未來世代保存多元記憶,並確保人人對遺產享有同等權利和同等近用。
博物館具可參與性和高透明度,且不以營利為目的。它們為各種社群積極合作,進行收藏、保存、研究、詮釋、展示和增進人們對世界的了解,旨在對人類尊嚴、社會正義、全球平等及地球福祉做出貢獻。
Museums are democratizing, inclusive and polyphonic spaces for critical dialogue about the pasts and the futures. Acknowledging and addressing the conflicts and challenges of the present, they hold artefacts and specimens in trust for society, safeguard diverse memories for future generations and guarantee equal rights and equal access to heritage for all people.
Museums are not for profit. They are participatory and transparent, and work in active partnership with and for diverse communities to collect, preserve, research, interpret, exhibit and enhance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aiming to contribute to human dignity and social justice, global equality and planetary wellbeing.
不過爭議並沒有在公告後就此停止,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梅萊思在訪談中表示定義應該簡潔明確,而不只是堆砌流行的價值觀;當年被視為異端的生態博物館學之父瓦西納(Hugues de Varine)也坦言新定義意識形態過強,無法凸顯博物館與其他機構的差別;英國博物館學會的報導則以分裂(rift)形容博物館界對此版本的兩極反應。法國、德國、西班牙、加拿大及俄羅斯等24個(後增為26個)國際博物館協會國家分會、五個(後增為八個)國際專業委員會更在數周內簽署請願,希望延遲表決時間。
其實自上世紀後期,博物館專業人員早已自覺博物館從神殿到論壇的根本性轉變,對於博物館創造對話、形聚認同、培力社群的社會角色,也有大規模的投入。新定義中「人類尊嚴、社會正義、全球平等及地球福祉」的預期貢獻雖然稍嫌烏托邦,但畢竟不是完全陌生的論述,究竟為何異議聲浪如此之大?
敏感度較高的博物館人可能很快聯想到某些阻力是出於所在政權對「人類尊嚴、社會正義」等字眼的閃躲而產生,新定義的超理想框架也會對一直以來身處文物歸還、環污企業贊助等風波的歐美大館施予巨大壓力,但並非所有的抗拒都和政治動機有關。如德國將「教育」及「機構」視為博物館的認定標準,新定義卻對此隻字未提,倘若德國改採新定義,此後敎育經費未必可以再順利分配予博物館,符合博物館新資格的非機構卻將大為增加,惡化其它資源的競爭。且因為新定義不再強調「永久」,暫時性的非機構也可以博物館名義運作,反而提升文物信託的不確定感。再者,博物館的類型繁多,定義如要普世性適用,應該聚焦在共同點上,但如果連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都很難做到所謂的多音性(原指透過技術性處理將兩條以上獨立旋律和諧地結合),共同點的程度顯然還待商榷。也有學者擔心新定義對核心業務的「冷處理」可能會造成將來評鑑、認證上的不易,最終導致政府、民間部門因為難以監督或分辨,只願意支持公立或特定博物館。
有法國學者認為即使是年參觀人數超過千萬的羅浮宮,也很難做到「多音性」的呈現。(沈昱廷提供)
9月3號大會共同場次「博物館定義:國際博物館協會的支柱」(The Museum Definition: The Backbone of ICOM)是公布新定義後,MDPP第一次與國際博物館協會會員面對面溝通,所以含場次主持人桑達爾在內,七位講者中共有五位來自MDPP,內容則在進一步脈絡化所提出的新定義。如前肯亞國家博物館館長George Okello Abungu重申當年對殖民地進行文物掠奪是歷史不正義的表現,然而現有定義卻無法就此議題施力;國際博物館協會哥斯大黎加分會主席Lauran Bonilla-Merchav則認為博物館能夠也必需在社會中扮演更有力的角色(museums can and must play a stronger role in our society),但在這個極度變動、環境災損連連的世界,「永久」不應再被視為是博物館定義中的關鍵詞(permanence just shouldn’t be a key term)。
由於時間有限,主持人僅開放讓反對馬上表決及贊成馬上表決的兩位代表人物——博物館學專業委員會副主席及國際博物館協會美國分會秘書長——發言。反方指出改變是必要的,但新定義就像國際博物館協會的新認同或新身分,需待內部更充分的思辯才能轉換,尤其很多國家的相關法令或補助對象是依國際博物館協會的博物館定義而定,它們需要時間評估新定義的影響,正方則是堅持辯論可以持續,但應該依照原定議程,在這次會期表決是否接受新定義。
9月7號大會現場在激辯後,終以70%對28%的懸殊票數比例通過延遲對新定義進行表決的動議,將待明年國際博物館協會在巴黎開會時再議。
桑達爾曾說:2007年版的博物館定義並不是錯誤(wrong)或不對(incorrect),只是不足(inadequate)。今日的博物館界多贊同蒐藏不是博物館的唯一基石,也肯定致力公民平權及社會共融的必要性,但新定義是否應在不模糊博物館專業素養、獨特魅力的原則下,更具體化地揭示博物館的願景?博物館界是否應一併將定義、自我期許與倫理準則(code of ethics)做更通盤的探討,並分析新承諾即將帶來的業務變化?以服務社會為宗旨的博物館,又要如何評估社會對新定義的看法與對應?都是接下來博物館人必須思索的關鍵課題。
「典藏是博物館的心臟,教育是博物館的靈魂」,是博物館人琅琅上口的金句。(黃心蓉提供)
值得注意的是,本次的新定義前所未有的用上「現在」(present)與「未來」(future)。相較於過往定義所指涉的凍結般時間,新版語句中的時間推移感分外鮮明。也許這個定義的拋出最終期望只在提醒我們,博物館並非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e Adorno)筆下的陵墓,事實上,唯有憑藉博物館的存在,站在當下的我們才能真正像傑努斯般,望向過去也望向未來?
憑藉博物館的存在,也許我們真能如傑努斯般,望向過去也望向未來?(Public Domain)
黃心蓉(Patricia H. Huang)( 48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