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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以土為測量尺度的故事交換──奧地利格蒙登陶瓷駐村後記

【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以土為測量尺度的故事交換──奧地利格蒙登陶瓷駐村後記

【You’re My Eyes, Art Away from Home】Exchanging Stories Using Clay as a Measurement Scale - Afterthoughts on Gmundner Keramik Residency

格蒙登駐村的經驗,恰好反映了我在陶瓷藝術創作中思考的議題。起初陶瓷工藝製品的目的是為了生活所需,強調嚴謹的製作與分工流程;而後,陶土作為藝術雕塑的媒材,透過個人創作實踐展開新面貌。兩者雖面對相同材質與技術研究,不過當工藝轉向藝術雕塑時,已脫離當初所期待的實用功能。但現今仍有眾多陶瓷藝術,會因其高度的物質性特性,而被賦予展示和陳設的期許。

我在格蒙登

格蒙登陶瓷學院(Academy of Ceramics Gmunden)是剛成立約兩年的駐村單位,由上奧地利美術館15個美術機構連結而成,這次的駐村是鶯歌陶瓷博物館首次與此單位串聯並發起徵選,由奧地利方從中選擇一位臺灣陶瓷創作者,兩國藝術家進行交換,並同時在2023年9月到11月間展開駐地創作。

位於格蒙登陶瓷工廠內部,我的創作空間。(攝影/蔡佳宏)

對奧地利人來說,「格蒙登陶瓷」(Gmundner Keramik)是一個深具歷史感與認同感的陶瓷品牌。格蒙登陶瓷於1492年的歷史記載中首次被提及,因其位在特勞恩河的重要貿易路線上,當時為了便利於鹽與香料的交易過程,開始有陶工(當地的陶工稱呼為Hafner,源自古德語Hafen,意為罐子)在此製作和販賣盛裝鹽與香料的陶器。1652年,格蒙登的陶工們聯合起來建立了一個團體,並協商出工匠的職責、工作流程、培訓時間,以及應得的工資。這個團體的聚點被稱呼為Hafner House。

Hafner House可說是格蒙登陶瓷製作工廠的前身,在經過歷代經營者的建造與擴充後,成為現今的「格蒙登陶瓷工廠」,亦是我本次駐村的主要工作空間。工廠佔地廣大猶如迷宮般複雜,內部的工作生產線,與藝術家駐村的工作空間有部分重疊,這讓我擁有充足的機會能夠細細觀察格蒙登陶瓷工廠中各項技術的操作程序。陶瓷工廠中的師傅也會在我的創作過程中協助我:包含部分釉藥調製與實驗、進窯的工序(大型雕塑需要人力一同運送至窯爐)、窯燒的開啟(須透過負責窯爐的師傅電腦來啟動)。

格蒙登陶瓷工廠技術人員協助我一同將土坯送進窯內。(攝影/蔡佳宏)

格蒙登強調分工化的生產模式,與我在臺灣的陶瓷創作養成環境具有相當大的差異。儘管彼此都是透過土、釉料與火焰來進行工作,但對於技術的操作與對於成品著重的點都完全不同。這也映照出陶瓷藝術介於工藝與當代藝術創作間的差異語境。其中包含從工匠、藝匠、藝術家等生產者角色的流變,而各自形成的藝之道。

異地的身體與材料

我是在這段期間唯一的駐村創作者,每日都會與這裡眾多的陶瓷技術人員交流,在這條結構已經非常緊密的生產線旁,同時獨自思考如何將自己的創作,融入這裡。從最初的茫然失措,直到開始注意教堂鐘聲固定響起的時間、空氣中清新的草木氣息、新鮮可口的食物,一切才重新聚集復甦。格蒙登小鎮所依傍的特勞恩湖(Traunsee)與特勞恩施泰山(Traunstein),在繞水而生的群山包圍下(註1),帶給我很大的穩定與力量。在連續90天與土工作的日子裡,我必須重新捏塑出我作為製陶人的感知系統,並試著讓自己與作品都能夠安然置身在這個遍佈陶製品的歐陸小鎮裡。

格蒙登的特勞恩湖。(攝影/蔡佳宏)

有趣的是,從13世紀以來就存在的晨間市集(每週二於市政廳廣場舉行),也就是格蒙登陶器皿最初之所以被需求的來源,成為我最初的線索。我在攤販們自豪的語氣裡,探頭探腦地好奇與摸索各種釀製酒品、香料醃漬油、各式乳酪,以及在臺灣較不常見的蔬果。在地的無花果、番石榴與一種長相特別的「皺褶番茄」,首先成為我宿舍廚房裡料理實驗的對象。之後,在這些果實的滋味與色相的引誘下,才得以開始我的創作。

左:《皺褶番茄》,陶土、釉藥,33×24×18 cm,盤土條製作、燒成溫度1080度;右:《無花果》,陶土、釉藥、植物纖維,33×27×23 cm,盤土條製作、燒成溫度1080度

有別於過去我在臺灣慣用的土,大部分是屬於黏性較高的陶土,可以透過練土機加入水、孰料或是其他的種類陶土,來調配自己想要的土質,格蒙登因為使用的是經過精選的礦物混合而成的土粉,加入水後再使用大型機具攪拌,並沒有我們慣用的練土機,因此我嘗試將格蒙登陶瓷學院協助我訂購的Sibelco製造商的兩種土KMO4005和K120 Surprise徒手進行練土與混和(Sibelco製造商針對每種項目的土都詳盡作了科學分析,從原料化學分析、收縮率、燒製溫度、吸水率等,都有非常完整的數據顯示)(註2),但我依舊必須透過雙手的觸覺與皮膚對於現場氣溫乾濕度的感受,來實驗我的雕塑所需要的土質。

格蒙登陶瓷學院提供的資源相當豐富,讓我在第一個月的時間裡,同時瀏覽並試用了大量的釉藥。釉藥的訂購則是來自德國明斯特的BOTZ (註3)釉藥研發公司、中國南寧市的金色花顏料有限公司(Chrysanthos)(註4)、和德國科隆的WELTE(註5)陶瓷產品公司。訂購的釉藥多為發色上效果豐富多元的為主,含有特殊的原料可燒成出斑點或多種色彩效果,也有霧面的啞光質感和透亮度高的釉藥,同時注意燒成溫度都必須符合低於1200°C的配方(工廠電窯的最高承受溫度)。如果是單一顏色無特別效果的釉藥,格蒙登陶瓷工廠已配置相當豐富的單色系色票,可直接與釉藥配置部門詢問,以及在我這次創作中占有極高比例的──格蒙登陶瓷工廠自製極具代表性的釉藥──綠色火焰的綠釉。

作品《The Green Flamed》,是一件68×68×135 cm尺寸的大型雕塑,進窯後扣除磚塊高度,幾乎已到工廠最大窯(170x120x155cm)的頂端了(也讓工廠內的陶瓷技術人員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將坯體送進去)。同時間我做了另外兩件系列:《The Green Flamed: Feast》,為兩件一組49×39×83 cm和50×43×84 cm,試著將在奧地利看到的教堂、建築、紀念碑等視覺形象,與我喜愛的果實的樣貌進行融合。

延伸閱讀|一個笨拙的故事——從吳其錚看現代陶藝的「功能性」問題

《The Green Flamed》,陶土、釉藥,45x40x135 cm,盤土條製作、燒成溫度1080度。(攝影/蔡佳宏)
《The Green Flamed: Feast》,陶土、釉藥,49×39×83 cm和50×43×84 cm,盤土條製作、燒成溫度1080度。(攝影/蔡佳宏)

綠色火焰的釉

在施釉與燒成的過程裡,我重複進行了幾次釉色的調整。第一次沒有達到我希望的張力,畢竟試釉片只能看到顏色效果,真正施釉在坯體上的效果還是會因為厚薄、與鄰近其他釉藥的混和產生差異。在後續回燒時,我更大膽使用多種顏色與質地的釉藥。特別是以噴灑、塗刷等方式,大量淋上了格蒙登陶瓷工廠在17世紀末時所開發、專門使用於格蒙登陶瓷器皿中「綠色火焰圖案」的「綠釉」。由於我過去的作品多是使用紅色系釉來創造出一種介於動物性膚肉與植物性果肉之間的曖昧地帶,沒想到綠釉燒成的結果,竟讓我領略到另一種在皮相、肌理與光澤之間可能帶有的色彩關係。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左:格蒙登綠色火焰圖案;右:《The Green Flamed》雕塑頂端特寫。左側圖片拍攝自書籍:GMUNDNER KERAMIK./作者:Jakob Maria Berninger.(2021.)
(攝影/蔡佳宏)

隨著工作的進展,我開始進入到第二階段,嘗試建立與工廠的人們進行更多對話的創作計畫。我以盤土條成型 (coil building),捏製模擬出格蒙登的經典器皿,再與「火焰繪製部門」的專業繪製師傅進行施釉合作(在格蒙登,陶瓷的繪製階段分為兩種部門,一種是繪製能力密集、寫實性高的手繪技術;另一種是「火焰繪製部門(The flaming station)」,主要是運用一種特殊的、注滿格蒙登綠釉的矽膠軟管,以輕握軟管、手部微微移動的方式繪製線條,看似簡單的動作,其實需要接受兩年以上的培訓才能正式展開工作。而這次合作的結果也讓我們都感到驚喜。

火焰繪製部門的繪師Sternberger Traudi女士。(攝影/蔡佳宏)
Gmundner Keramik feat. Jia Hong, 陶土、釉藥、影像輸出與相框,尺寸依場地而定,盤土條製作、燒成溫度1080度。(攝影/蔡佳宏)

駐村作為啟動方法──問題的意識

最後,在預定離開前,我邀請了四位工廠技術人員進行訪談,他們分別來自繪製部門、坯體細修的部門、石膏模製作部門以及釉藥實驗部門,訪談過程中讓我更加理解專業技術人員與格蒙登陶瓷工廠的關係,特別是他們對於自身的角色認同,如何看待格蒙登陶瓷製作的技藝,以及反覆勞動如何影響身體和心理的變化。而之所以啟動最後的訪談,也是為了更深入探索這個孕育陶器的豐收之地。自2022年格蒙登陶瓷學院駐村計畫成立之後,便試圖透過國際性的駐村交換,來進行產業轉型及延伸其文化意義,將頂樓的陶藝展場(展場即在工廠內部)打造成一國際平臺,供駐村創作者展現個人作品與技藝。

格蒙登陶瓷工廠技術人員訪談,右邊為我本人、左邊為我的翻譯人員。(攝影/蔡佳宏)

對我來說,格蒙登駐村的經驗,恰好反映了我在陶瓷藝術創作中思考的議題。起初陶瓷工藝製品的目的是為了生活所需,強調嚴謹的製作與分工流程;而後,陶土作為藝術雕塑的媒材,透過個人創作實踐展開新面貌。兩者雖面對相同材質與技術研究,不過當工藝轉向藝術雕塑時,已脫離當初所期待的實用功能。但現今仍有眾多陶瓷藝術,會因其高度的物質性特性,而被賦予展示和陳設的期許;抑或,當創作者將物件(object)的表現形式作為反覆操練的手法,或許消弭了自身的能動性,成為展示空間中的另一封閉個體。

在格蒙登發生的這兩種生產模式,雖然偶有零星的交集與火花,但多數的時間裡,仍舊是奔向各自的目標時,如果將視角挪移到兩道軌跡的側面,格蒙登陶瓷學院駐村計畫的發起,將陶視為藝術方法的實踐,同時也需一併展開的展覽策劃和研討、進入當地的參與及媒合、和後續的藝術評論展開,這一切尚在形塑建構中。當藝術發生時,每位參與者是否都能清楚意識到,駐村串聯面對的陶瓷藝術現狀,最終希望抵達哪裡?

格蒙登陶瓷工廠與商店入口,離開格蒙登的最後一張拍攝照片。(攝影/蔡佳宏)

在格蒙登的90天,我就像是已封頂的土坯被隱形的線一分為二,翻開內部結構,讓我再次意識到,陶瓷創作終究讓我的身體擁有了一種關於觸覺、味覺、視覺(以及諸多感覺所綜合而成的體感)的收納方法,在這些以陶土為路徑的生活過程裡,讓我得以辨識、比對、消化那些流淌的感覺經驗。離開格蒙登後,我依然日復一日地捏塑著我的感知系統與立足平面,格蒙登所遇見的風景在內部流竄,在土的工作裡,以及以土為尺度的測量過程中,進行故事的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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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格蒙登位於上奧地利州薩爾茨卡默古特(Salzkammergut)地區,依傍著廣闊的特勞恩湖,湖的背景是綿延的山脈,其中最美麗的一座山是特勞恩施泰,隨著光照改變顏色一眼就能辨認出,這裡四季分明富有詩意,九月抵達時還在夏日的尾聲,可著短袖在湖中游泳;十月已迎來秋天,樹葉轉橙黃與楓紅、四處紛飛;十一月已開始細雨綿綿,氣溫下降飄落初雪,聖誕裝飾遍佈全村。

註2 Sibelco成立於1872年。是一家遍布全球的材料與資源運用公司。特別是二氧化矽、黏土、長石和橄欖石,並且是玻璃回收領域的領導者。

註3 BOTZ GmbH:成立於1984年的釉藥研發公司,由Mechthild Surmann和Jürgen Klück共同創立,基本理念是開發和製造專門的無鉛無鎘(無毒)的釉藥。

註4 金色花顏料有限公司(Chrysanthos)成立於2005年。坐落於中國廣西省首府南寧市。進行釉藥生產、製作與教學。

註5 WELTE:成立於1970年,主要從事陶瓷產品的釉藥設計與生產。以效果豐富的液體和粉末釉料產品而聞名。

註6 綠色火焰圖案:以特定的節奏將綠色釉料直接塗抹到白色底釉上,如同花卉般的手繪線條。2021年春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火焰圖案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

註7 盤土條成型:陶土建構的方法之一。將陶土先從底部,以搓成條狀的土條,由下往上層層盤繞,並將土條與土條之間接合穩固,形成一個中空的陶土結構,最後視情況進行封頂。

(責任編輯|陳思宇)

蔡佳宏( 1篇 )

1994年生於台北,現居高雄。畢業於臺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陶瓷組,現為藝術創作者,並持續書寫文字,從事自由接案設計維生。曾舉辦個展「褶肉記──新板藝廊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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