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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季遷:談美感與雅俗

王季遷:談美感與雅俗

《畫語錄:王季遷教你看懂中國書畫》

本文為徐小虎(書畫斷代與藝術評論學者,以下簡稱徐)與王季遷(知名書畫家、收藏家暨鑑賞家,以下簡稱王)對談。
作者徐小虎與王季遷合影(圖片取自《畫語錄》書籍內頁)

本文為徐小虎(書畫斷代與藝術評論學者,以下簡稱徐)與王季遷(知名書畫家、收藏家暨鑑賞家,以下簡稱王)對談。

「美」是一個整體,源於自然,被限制或改變的只是我們的看法,而不是美的本身。「雅」表現在一個人的行為、言語、舉止和穿著中,它布滿於一個人的整體。

美感

徐:我們大略討論一下美感,這種形式因素不像先前提過的內在平衡那樣絕對的必要,可以不是絕對的。好的用筆特質在時代的演變中必然是不變的,而外在的美感卻會隨著時代而有所改變。例如一些有元代錢選名款的山水,很多人可能會覺得相當呆板,可是這些作品在筆墨和結構上又充滿了優美..不過這種對天真質樸的喜好,在中國美學史裡可能不是一種不變的因素吧!

王:當然。這很難說明,呆板的本身不是壞。事實上,每個人瞭解筆墨中不同的美和各種美的特質,也有程度上的不同,你也許瞭解十分之三,也可能十之七、八,這就是為什麼看中國書法和繪畫是困難的,因為你很難完全瞭解它。

首先,就美而言,在中國書法或繪畫裡,筆墨本身就暗含了天生的美,另外還有一種描寫的、實用的或是表現性的美。我們問它能否表現意義,這是美的另外的一種條件,脫離了筆墨內在本有的潛能,而是指其功能。從外在的意義或功能來說,我們和西方用同樣方法來判斷線條,比如:「畢卡索這條線條非常好」,這是由於這條線能表現出布料或樹皮的紋理,或是它們有立體特質等等。但在中國美學裡,當我們評估筆墨本身時,寫實功能這種因素是比較次要的。中國繪畫中的優美筆墨有時並不表現或描寫任何事物,在書法中當然也是如此。

筆墨在書法中只是完成字體自己的結構,在這種情況下,字的結構有時會受單個筆畫的美醜所影響,有時則不會。換句話說,筆墨好壞的潛在性並不在於形式。這種獨立的美學是基於有筆尖、有彈性的毛筆,我想這在西方不存在。

我以西方的雕刻為例,來說明筆墨本身特質好、壞的可能性。一件抽象的西方雕刻好不好,其特質與中國筆墨中一筆或一條線的品質是一樣的。你為什麼認為這件抽象雕刻是美的?它不像人或狗,也不像牛或豬,那麼為什麼你說它美?那是因為你的審美能力已經有相當的訓練,看筆墨也是如此。在一筆中蘊含的美和在抽象雕刻中一樣,單獨的筆墨裡有完整之美,這一筆與另一筆,或是這一筆在整個字裡的功用或是與整個結構的關係,都是另一回事。

徐:這種講法似乎頗難瞭解,它和自然有關嗎?

王:當然有關。我現在給你說的都是我的個人意見,我認為自然的東西大部分都是美的,一座山、一棵樹、一塊石頭,只要沒有經過人工改變,十之八九都是美的,所以人類對「美」的概念,是從觀察自然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同理,以一隻貓、一隻老虎為例,牠們是多麼地美啊!這美是從哪裡來的呢?當然是從自然而來。照著這個方法,比如在書法中,如果你寫一個虎字,虎字的形狀已經確定了,你只是使它充滿了美。而在西方抽象雕刻裡,根本沒有形式,所以連形式也得被創造。

徐:另一方面,在西方藝術有頗多寫實的作品主題,其「形似」必須得被模仿、被再創造出來的。

王:是的,可是中國不一樣,例如給你蘋果或松樹的形狀,你不一定要創造出像蘋果或松樹的形狀,但卻要含有蘋果或松樹的特質,要抓住它個性裡預設的美並反映出來。這種創造性的挑戰和抽象雕刻那種沒有形式的挑戰,是一樣困難的。

美學的時代性

徐:美的概念會一代代的改變嗎?有些東西在這個時代是美的,可是在另一個時代卻不是美的..

王:我想不該這麼說。我認為美是一種圓滿完整的,像球一樣。只是我們沒有如此大的視野,因此,假如你從這裡看,它也許是美的,而從另一個觀點看,看法可能又不同;而且你和我的看法也不同。比如說黑人有他們美的觀念,白人也有他們自己的觀念,兩者都是美,但都只是美的一部分,我們所看到的美都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徐:在宋代和明代所流行的書法,其字體的造形似乎就有所不同。例如:同一個「天」字或「地」字,比例卻不相同。在宋代較方,而在明代則偏長。這表示宋人認為方比長方美、而明代卻不如此認為,是嗎?

王:是的,但是我認為這種觀點是一種偏見。如果你用宋人的眼睛看,你會喜歡方的,你若用明人的眼睛看,會覺得長的似乎更美,所以二者都只是一種自然整體美的部分。你能夠比較人和一個花瓶的美嗎?就像拿桌子、椅子或一個杯子的美和一張臉來比較,你不能說因為人類的臉美,所以桌子或杯子就不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美的部分,而不會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看每件東西一定要在相關的環境中來比較,你不能為整個地球定一個絕對的標準,還能涵蓋所有時間,甚至我可以說時間也不能限制美。你不能因為你發現了現代藝術之美,就說古代的美不是美。另一方面,從古人的立場來批評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也同樣不合理。美是一個整體,源於自然,被限制或改變的只是我們的看法,而不是美的本身。

徐:我仍然以為我們在筆墨中可以找出兩種不同的審美條件,一種永恆不變,指內在的平衡,重心穩妥地居於筆勢之內。另一個條件則與形式有關,是隨時代而改變的外觀,在西方我們稱「時代風格」,就是您所說的「姿態」。

王:我仍然不以為「姿態」有像你所說的任何時代性。假如某一種風格出自一個特殊的環境,而一旦這環境隨後改變了,那麼我才承認觀點有可能改變。可是我以為美不受環境的影響,人才受環境的影響。

徐:可是您尚未解釋「風格的改變」。如果明人能夠認為方形是好的,為什麼他們要寫長方形的呢?

王:這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方的字形。方形也是美的,只是你不能一直不停地寫,就像你如果每天吃紅燒肉,你會吃膩而渴望吃清燉肉一樣。就像你穿件古裝走在紐約街上,古裝不是不美,只是你的穿著不適合環境,問題在於環境與這種美的特別外觀無法搭配。紅燒肉與唐裝在某些時候是很合用的,但在某些時候則否,可是其內在美的本質不受影響,只有人受環境變化的影響。

徐:A lexander Soper教授在他的研究裡找出各時代中國人對「拙」之觀念的變化。唐代輕視「拙」,而重視技術和能力的「巧」。到了明代,「拙」卻具有一些分量和吸引力,與「古拙」、「天真」都拉上了關係,但相反的,「巧」卻含著匠氣或商業化的汙名。

王:美這件事是有深度的,對「拙」之美與「巧」之美的瞭解是兩種不同層次的認識。梅蘭芳的唱腔很美,可這不是「拙」之美,這當然是一種技巧上的美和圓熟。另一位京劇老生譚鑫培的美就是屬於拙的美。

有些東西只是非常漂亮而吸引人而已,那只能算是較低等的美,這種美容易使人察覺到,但它還是美。含蓄、細微、質樸而拙的美,需要更多的訓練才能發現。美之所以多變,關鍵在於觀察者而非美本身,美一直在那兒,發現它則是觀察者的責任。所以,美有許多不同的面貌,而我們對美的感覺也有不同的層次,這兩者互相交織,所以才有容易察覺的美和逐漸體味才能發現的美。你可以同時讚美盧梭的拙之美和拉斐爾的技巧之美,可是你不能說這一種美優於那一種美。

徐:然而您是否同意在中國各朝代對美的概念一直在改變?

王:是的,人對美的觀念會發生變化,全世界各地對於美的觀念也隨時都在改變,但是美本身是不變的,只是人們的感覺能力有所不同。例如爵士樂和古典音樂,這兩種並沒有高下之別。

徐:您是從神的觀點來說,是絕對的說法,您說美總是在那兒,只是人們欣賞美的能力不同,並且隨著時間而有不同..

王:人也是神造的。

徐:現在讓我們站在人的立場來談。在唐代有些拙的東西被認為是絕對的不美..

王: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瞭解「拙」的美。

徐:我指的是中國的美學,中國人的喜好似乎是隨著時代改變,也就是說中國美學有時代性。

王:西方的美學也有你所謂的時代性。

徐:現在讓我們就筆墨來討論,在中國筆墨中,中國人對美的觀念有時代性嗎?我們從這一代到另一代,對於筆墨之美的觀念改變了嗎?

王:沒有時代性,只有喜歡和不喜歡。筆墨裡的美本身沒有時代性,只是人們的喜好改變了,你可以說人們的喜好有時代性..

徐:好吧!讓我們討論人們喜好的時代性,然而..

王:篆書好而且美,人們突然不再喜歡它而促使隸書的發達,但這並不是指篆書的美被否定了,這是人們喜好改變,而不是時代的改變,我們的審美觀(喜好)並沒有被時代控制。

徐:哎呀您真是..我不再問了。


本文節錄書籍

《畫語錄:王季遷教你看懂中國書畫》

首次為中國傳統筆墨揭密的世紀對談華人藝術史界筆鋒最犀利的徐小虎,與當代最富盛名的書畫收藏家王季遷,精彩訪談問答實錄!


徐小虎(Joan Stanley-Baker)( 1篇 )

英國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博士。

於1967-1971年,以筆名Jennifer S Byrd每週為《日本時報》(The Japan Times)撰寫藝術評論專欄,其後持續在國際與台灣報章雜誌上發表有關藝術、建築、教育和環境方面的評論。從1971年,為瞭解傳統書畫家與收藏家如何鑑賞筆墨,對書畫鑑定家、收藏家及大書畫家王己千(季遷)作數年的長期訪問,後由台北《故宮文物月刊》刊出中譯「畫語錄」(第13, 15-29期,1984-1985)。1975年擔任加拿大維多利亞美術館首任東方藝術部長,負責該館以收藏日本文物為主的亞洲部門典藏和展演空間設計,並進行中、日兩國的藏品研究。

1980年為了能在故宮博物院近距離研究中國書畫原作,移居到台北,任教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同時在故宮提畫研究吳鎮的傳稱名作、尋找真跡。1984-1987年前赴牛津攻讀博士學位,1987-1990年在澳洲墨爾本大學任教。

回台期間,於1991-1994年擔任國立清華大學藝術中心主任。並從1993年協助籌備國立台南藝術學院(後改制為大學)。1996年起正式擔任國立台南藝術大學教授,首任學務長。於藝術史與藝術評論研究所領導研究生突破傳統論文撰寫模式,在書畫斷代鑑定上獲得新發現。2006年退休後至今持續深入研究、發掘、演講,並教授書畫專題討論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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