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天,318太陽花學生運動(後稱318學運)在台北發起,抗議《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服貿協議),秋天,親民主的雨傘運動發生於香港,將全世界的眼光集中到青年抗議的非暴力抗爭。這兩場抗議兼佔領行動引發對於民主的重要探討,而示威運動期間大量生產的各種物件、影像與表演,亦是前所未見。我們該如何透過當代藝術創作的視角,看待誕生於社會運動現場的這些事物呢?
我將聚焦討論318學運二十四天的佔領期間,抗爭現場的創意生產與藝術實踐,思考我們該如何透過當代藝術的視角,看待過程中生產的「物」?它們是手工勞動之生產,亦或是如香港藝評人何慶基於雨傘運動中所提議的「藝述」:一種創意表述、作為抗議物件、傳達異議之聲,抑或是具有創作意識的藝術實踐?這些藝述/藝術僅是位處於抗爭現場的現地製作,還是具有政治敏感度潛力的抗爭藝術?僅具有宣傳效果,或是有產生影響政治或社會改革的效力呢?
空間佔領—改造—部署
2014年3月18日晚間,以青年學生為主力的群眾闖進立法院,隨後佔領,抗議執政的國民黨非法通過服貿協議。服貿協議被視為「檯面下」的協議,是一個「黑箱」作業,佔領立法院即要中止、中斷這項協議。此運動開始於其他抗議者陸續前往現場支援,人群佔領鄰近的街道,阻止警力將佔領者從立法院逐出。第二天,花店老闆將大量盛開、豔黃的太陽花送進立法院,用以鼓勵學生,「太陽花」進而成為這場運動的名稱。
隨後幾日發生幾個重要的事件:3月24日,一群抗議人士佔領行政院,十個小時後遭警方驅離。3月29日,群眾集資的「凌晨4點鐘的民主」(Democracy at 4 am)廣告登上《紐約時報》的封面,向國際社會發聲,抨擊政府的暴力。另外,3月30日,約有50萬名民眾集結,表達人民鬱積的憤怒與覺醒。整場運動在4月10日,經抗議學生及非政府組織之間冗長的討論後,決定退出立法院,為這場抗爭畫下句點。
318學運的第一個直接行動是「佔領」。佔領是同心圓模式:立法院位在中心,鄰近街道為其邊緣,緊緊包圍中心。而立法院內部的空間被佔領者重新部署,議場正中央是架著無數攝影機的媒體區,右邊是律師區,左邊是宣傳區,後面則是資源中心與休息區。其空間佈局中,最關鍵的元素是「發聲」,透過二十四小時的現場直播,如同電視實境秀節目般,讓外部可以同步得知立法院內的現場狀況。同時,立法院從議場空間,被改造為佔領者的暫時居住空間,而佔領者之間對於運動的歧異態度也讓空間區隔為一樓與二樓。
立法院外的街道,是同心圓的外層,支援的群眾佔領駐紮街道,迫使警方無法進入立法院進行清場,這個空間結構保護立法院內的佔領者。同心圓的空間部署一層一層的包裹,將不同立場的抗議者、警察都緊緊相繫於同一時空,使彼此既是對立,又處於共享狀態。這種同心圓的空間結構,形成日籍攝影師兼策展人港千尋在《革命的做法:從318太陽花看公民運動的創造性》一書中的觀察:「街頭上發生的諸多事件,將內外之間的緊繃情勢,化為一種辯證式關係,而非發展成暴力。」在立法院外的街道,民眾自發地將街頭轉變成生活空間,將原有的行車馬路空間,區分為資源區、醫護區、帳棚區、自習區等,群眾直接體驗街頭生活,而此種身體經驗激發許多反思,例如什麼是生活的本質?提升生活品質需要什麼?而這個體驗又回應到「服貿協議」的問題,若通過此協議,是否會影響自己未來的生活樣貌等等。在此時此刻,街頭轉變成公共廣場,成為對話、討論與思想交流的交會點。這場運動將街頭的「非地方」(non-place)變成共同生活實踐的「地方」(place),在佔領期間注入情緒,並相互連結,這使得日常生活變成一種對抗形式。
文化人詹偉雄於318 學運期間,在自己的臉書上提到「佔領」有三個層次,準確地揭示太陽花運動中的「佔領」:(1)把原來屬於我們卻遭受濫用的,搶回來;(2)中斷那(不如此即)將更往下墜的沉淪;(3)讓一個全新而自由(卻尚莫之能名)的生命方式,譁然進入時代場景中。
因此,「佔領」不僅是佔據一個實體空間,同時創造一個例外狀態之下的「時間—空間」。此一例外狀態允許想像、創意、實驗等各種可能性的生成。香港學者彭麗君談同年發生的「雨傘運動」,認為「佔領」是一種共居實踐,是一個讓民眾現身與群聚的機會。「佔領華爾街」發起人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認為佔領運動實踐「直接行動」,釋放社會、藝術與思考的創造性,也是一種「預示政治」(pre-‑gurative politics),實踐可能的未來社會圖像,並創造更多想像的空間。
視覺政治:象徵符號之創造
「佔領」作為空間的重新佈署,為視覺政治的第一層,而象徵符號的創造與大量現身則是視覺政治的關鍵。在這場運動中,「太陽花運動」的命名純屬偶然,表達支持的太陽花(又名向日葵)在佔領後的隔天被送進立法院,後來南部的花農也接二連三地送太陽花來聲援。「太陽花」除了是個吸睛的符號,也有光明正向,且充滿希望的寓意。同時,利用花朵命名學生運動也是台灣近代歷史的傳統,例如「野百合學運」(1990)象徵自主性、草根、純潔、崇高等,「野草莓學運」(2008)是對於「草莓世代」脆弱、需要保護的反動。然而,「太陽花運動」之中的太陽花象徵與運動本身並沒有更深層的意義,僅為偶然機緣。
這場運動另一個象徵符號是「黑箱」,是對非法通過服貿協議的反動,視之為「檯面下」協議。學生佔領立法院的行動,本意為恢復該場域原本的功能,即「說話的場所」,發言表示意見之地。港千尋在其書中強調「眼力」在此運動中的重要性,一方面代表學生能「看透」黑箱的存在,或代議政治(議會民主)的失能;另一方面也意指他們對未來的「遠見」。依此脈絡,「可視性」(visibility)可視為這場運動的關鍵思想。在此運動當中,許多二元對立的比喻出現,例如黑箱(不可見、黑暗)vs 透明、暴民 vs 良民,以及邪惡 vs 正義。這些比喻都展現在不服從的旗幟、海報、塗鴉與各式裝置、物件上,可視之為視覺政治的「再現」。
視覺文化學者張世倫主張「參與者積極展現自己創作的影像」是太陽花運動的鮮明特色。運動現場生產大量的影像,這些影像「展現」參與者的觀點與訴求,宣稱「我在這」、「我看見」、「我參與」,以及「我是場運動的見證者與一份子」。例如,「見證民主」(Witness Democracy)是拍攝參與者拿著「見證民主」的標語,作為現場的抗議表演;「藝術人在立法院」(Art People in the Parliament)是一系列攝影,利用一個大型畫框揭露立法院內部生活的現實狀態。更有計畫是請外國人舉起支持運動的大字報,展現他們對運動的支持。這些計畫的特點包括:下而上的常民參與、聚焦參與者自身的感性分享,以及被無所不在的攝影機捕捉的影像。後續出版品也多以「見證」觀點呈現,例如《從我們的眼睛看見島嶼天光:太陽花運動.我來.我看見》(2014)、《這不是太陽花運動:318 學運全記錄》(2015)。
過去,社會運動仰賴主流媒體報導,從記者、編輯、媒體立場到外部政治壓力,相關資訊經過一層層的篩選,這些現實是被控制的「再現」。然而,此次運動,拜科技所賜,人人手上的智慧型手機,既是個人相機、攝影機、剪輯器與發送器,訊息、文字、影像,甚至直播透過無所不在的網路,即時上傳,分享於社群平台,如Facebook、Instagram、Twitter、YouTube等。這樣的條件改變社會運動的動員、訊息傳遞參與的方式。透過網路,「在場」與「不在場」的界線變得模糊,社群的鍵盤支持成為有別於現場的另一個力量。
在此視角下,318學運符合學者曼威.柯司特(Manuel Castells)所稱的「網絡社會運動」(Network Social Movement)。這是以多種形式串聯起之網絡,並藉由佔領都市空間而形成運動,創造「同在感/親密無間的連結」(togetherness),並於佔領的空間形成所謂的「自治空間」(space of autonomy):一個由網絡空間與城市空間混合構成的第三個空間。此一空間是公民審議、參與,以及希望之所在。太陽花運動正是「網絡社會運動」,不僅是空間部署上的挪移,參與者的創意生產更是這個運動讓人耳目一新的主因。
情感轉向
張世倫在其文章中也強調「情感轉向」(aective turn)可做為理解太陽花運動的非暴力抗爭因素。在324佔領行政院,以及佔領者被警方暴力驅逐之後,滅火器樂團歌手兼詞曲創作者楊大正以「我們需要一點溫柔的力量」為發想,寫出〈島嶼天光〉這首歌,並在立法院佔領的現場錄音,上傳、發佈於網路,此首歌曲廣為流傳,幾乎成為318運動的主題曲。歌詞展現「care」之特質,包含關懷、設想、照料、保護等意義,大意是關於一名年輕人,面對不正義,準備爭取自己的權利,所以向愛人與母親道歉與道別,陳述心情:「換阮做守護恁的人」。這首歌也採用黑暗/光明的譬喻,指稱夜晚將盡與黎明將近,將成為「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在許多場合中,這首歌深深打動抗議者的心,鼓舞他們繼續努力,這首歌成為這場運動集體記憶的一部份。
港千尋認為「care」是「注意並理解他者的需求,同時思考、尋求如何滿足這份需求的方法」,他進一步說明:「太陽花運動在保護(care)民主主義的同時,也為他者設想,兩者不可分離」。運動現場,「care」不止於抗議者之間,也出現在抗議人士與警方之間。港千尋認為「care」是對弱者的掛慮,「運動的目的並不在於救濟弱者,而在於過為弱者設想的經驗,逐漸改變社會」。而我認為「care」也是一種支持的本質,在運動的現場,參與者皆主動貢獻自己所擅長、精通之處,展現特殊的多工技能,也樂於與他人分享。運動現場四處可見的標語、旗幟、海報、藝術裝置、表演等,皆是這種以朋友社會之精神相互支持下的成果。
作為抗爭物件的「藝述」
不同於其他社會運動,318學運特殊之處在於街頭隨處可見的創意物件。這些大部分是由一般民眾自發的手作,有些是由藝術家協助的民眾參與計畫,有些則是由不具名者為對應現實局勢而做,用以抵抗。然而,這些集體、匿名、具有功能性,服務於運動現場需求之物,例如做為臨時路障的「椅子山」、「電風扇團塊」、作為戰略圖的立法院周邊立體模型等,它們在運動中扮演關鍵角色,但運動結束之後,恢復原有物件原有功能,我們該如何看待?
學者在談論社會運動中的創意生產,常常視之為「手工藝」、「勞動」,例如學者何明修認為「手工藝創作在佔領區是相當常見的活動」、「做手工藝正將閒置而沒有用途的時間轉化為有用的、有意義的勞動力,也加強共同一致的團結感」,或者香港學者彭麗君所說「雨傘運動」的狀況,「這場運動激發人們去打造各種事物——包括器具、網絡,甚至社——我們可以叫這些產物做藝術、手作或民間的共享技藝」。
然而,我認為這樣的看法侷限、忽視這些創意生產的意義。我傾向進一步強調這些創意物件的重要性,將之視為集體創造之抗爭物件,是一種說話的方式。香港文化人黃宇軒稱之為「群眾創造」(crowd creation),而香港藝評人何慶基則提議用「藝述」(artistic expression),這是在玩味「藝術」在廣東話中的語音雙關,將重點從藝術技術,轉移至表述的渴望,作為一種創意的表述。我認為這些創意物件是民眾提出自己觀點的機會,可稱之為「庶議」,「庶」作為平民、大眾、眾多等意義,「議」為議論紛紛、提出異議、生產歧異等,也就是這些物件是大眾對於事件的議論、提出觀點的方式。
佔領立法院的第一個晚上,學生將他們在立法院裡可找到的椅子堆積起來,堵住側門,也用藝術家張大千的名畫卷軸作為門閂,防止警方衝進立法院。學者張小虹將椅子稱為「椅子山」、名畫當作「阻擋物」,認為它們成為抵抗的物質,已然脫出原初的意義,形成藝術裝置,也是將日常物件在緊急狀況的挪用,視為藝術裝置的新形式。一年後,張小虹為文再加強說法:「椅子山作為『爆破裝置藝術的裝置』之關鍵,乃在於將『複數』的椅子,創造轉化為藝術的『複數力量』,重新改寫『美學政治』的革命可能」,以及「這正是我們思考椅子山作為運動—藝術『觸受強度』而非『再現形式』的可能起點」。
然而,不同意張小虹評論的聲浪湧現。最早回應張文的是第一批佔領立法院的學生汪彥成,他主張「椅子山」是個「抗爭物件」,而不是藝術或藝術行動,強調「椅子山的生產涉及廣泛的政治動員、群眾動員、知識技術動員,甚至是情感動員⋯⋯,這裡有人、運動與物質之間多重複雜的勞動關係與身體經驗」。這個說法是正視「群眾創造」的集體力量,而非用藝術之名將之收編。港千尋也反對將「椅子山」、「電風扇團塊」等視為裝置藝術,認為「1960年代初期,藝術家克里斯托(Christo Vladimirov Javache)在巴黎的街頭用汽油桶堆積而成的牆,已經是一種屏障、一種街壘。把它看成裝置藝術是錯誤的,應該說巴黎街頭巷戰所產生的街壘記憶流入藝術之中,這才是正確的看法」。
香港的「民間博物館計畫」曾在2002年舉辦「示威遊/尤物:一個看我們如何表態的展覽」,以「表現性物件」(performative objects)指稱這些抗議時所出現的物件,認為「人們可以不斷創作和展示這些物品,部署當下的臨時戰術,並將臨時性素材,(或許以有限的能力)轉化為表述性資源」。這個展覽認為「示威的重點在於:展示訴求,或人民的威力」,展覽是將抗爭行動視覺化,展示示威,同時也如展覽副標題「我們如何表態」之展示。
另外,2015年英國倫敦V&A 博物館舉辦的「抵抗的物件」(Disobedient Objects),展出抗爭現場實際具有宣傳、表態、防衛、抵抗、攻擊等功能性的創意物件,視為一種「設計」,稱之為「抵抗的物件」。以上這些說法提供我們理解抗爭中物件具有表現性、功能性與生產性,以及抗爭物件是一種表態、表述與表演。
本文節錄自《「藝術/運動」作為公共平台:當代藝術與社會運動之間》一書(惟段落經編修,欲閱讀完整段落請參考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