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桃源國際藝術獎」各大獎項已於日前揭曉，而頒獎當日同步展開的國際座談——「以『協作』作為方法——當代藝術社群關係趨勢」，聚焦於全球當代藝術實踐中日益突出的「協作」傾向，由鳳甲美術館館長葉佳蓉主持，邀請複審評審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首席策展人陳暢（Abby Chen）、澳洲昆士蘭美術館（Queensland Art Gallery | Gallery of Modern Art ）策展人魯本．基漢（Reuben Keehan）與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副教授呂佩怡，從評選觀察中出發分享「協作」如何作為當代藝術中的實踐方法與趨勢，同時回應藝術在當代生產條件下的變遷。
論壇之初，評審團提到在此次入圍並決選的11件作品中，有六組來自團隊合作，其中包含雙人組與四人組。這些作品不僅在形式上展現出多人參與與跨界合作的特徵，在主題與方法上也突破了傳統藝術的個人創作模式，呈現出跨領域合作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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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創立以來「桃源國際藝術獎」便採不限媒材、地域的徵件制度，核心在於拓展藝術形式與文化邊界，本次入選的藝術家們年齡橫跨20至40多歲區間，各來自不同國家與成長背景。在共同創作的過程中，必然將促使彼此面臨大量的協商與相互理解。呂佩怡便舉例，如當跨領域協作涉及到人類學、社區參與或移工等議題時，來自不同背景的生命經驗與視角，如何獲得平等的表達空間，同時保持作品的藝術性便成為一個挑戰，也重新定義了藝術性與協作性的邊界。
協作邊界的重構
獲本屆「桃創獎」首獎之作《紅鷹：他的故事裡再無英雄》（Red Eagle Sangmorakot: No More Hero In His Story）正是由藝術家與人類學家跨領域合作創作的成果，來自泰國的四人團體成員，包括朱拉亞農．西里彭（Chulayarnnon Siriphol）、卡薩馬彭．薩恩蘇拉坦（Kasamaponn Saengsuratham）、阿金．通永功（Arjin Thongyuukong）和格隆蓬．朗卡賓（Krongpong Langkhapin）。這件三頻道錄像裝置結合紀錄片素材、歷史影像，結合民族誌學、傳統武術「泰拳」訓練與身體表現，探討了男性氣概與國族認同的形成機制，在創作過程中亦邀請了泰國拳擊手參與，既突破紀錄與表演的界限，亦展現民族誌方法於藝術創作中的實驗性運用。
而由美國聲音藝術家雙人組凱文．科蘭科蘭（Kevin Corcoran）與豪爾赫．巴赫曼（Jorge Bachmann）共同創作的聲音裝置《克制的祈聲（編碼）》（Refrained Invocations (Encodings)）則採集了加州與臺灣的環境音，並將「地方之聲」加以編碼，透過現地製作的簡易木造聲音裝置，將聲音作為記憶與權力交纏的媒介，構成了一個具有時間張力的聲音場域。
陳暢亦認同「協商本身是一種藝術」，她指出，早期的團隊合作往往遵循較為固定的模式，但隨著可討論的議題日益多元且複雜，藝術家在獨立創作並回應具體議題時，常需要借助其他知識體系。在這樣的情境中，來自非自身創作領域的知識，有時能為創作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帶來關鍵的解答。
她談到，藝術家往往扮演著「翻譯」的角色，將某些知識系統、思維方式或理論轉化為藝術表現，而這一過程常常會暴露出技術上的挑戰。當藝術家面對這些知識，若缺乏足夠的技術準備或處理方式，便可能會顯得不夠成熟。若能從多角度切入避免單一視角，則能穿透主題、超越表面意義。她亦經常期待「作品帶來意料之外的驚喜，而這往往依賴藝術家不斷嘗試，尋找超越、具有穿透力的表現方式。」
人與非人的協作關係
在評審過程中，評審團亦觀察到當代藝術家如何透過科技應用，重構當代藝術的合作路徑。澳洲昆士蘭美術館與現代藝術館的亞洲當代藝術策展人，亦曾任第十屆亞太當代藝術三年展策展人的魯本．基漢指出，本屆參展作品不僅在形式上展現了多人參與與跨領域合作的特徵，在主題與方法上也探索了創作者與非人（如人工智慧、機械等）之間的協作關係。這些作品進一步探討了社群合作、人類、非人及環境之間的互動，並挑戰了虛構與現實之間的界限。
日本藝術家雙人組合「couch」的作品《寓言的寓言<野貓>》（A fable of a fable <Wildcat>）運用了早期電影技術，在移動的屏幕上畫出細長的縫隙，當屏幕緩慢移動時，後方的靜態圖像便會產生動畫效果，配合高低錯落的木製層架，創造了一個介於動畫與靜態影像之間的動態敘事空間。此作講述四段關於野貓的傳說，描繪了一個由貓組成的世界，透過靜態素描與動畫之間的視覺實踐，詮釋了人類與虛擬世界之間模糊且微妙的關係。
日本藝術家魚住剛（Goh Uozumi）《社會選擇與其敵人-v2》（Social Choice and Its Enemies-ver.2）一作，則藉AI反思了當代民主制度的運作。觀眾透過多螢幕觀看AI生成的虛擬偶像，並即時參與投票，這樣的互動方式揭示了權力如何透過視覺呈現與算法進行操作，進一步探討共識的幻象，如何在選舉與流行文化中的人氣投票過程中製造排除與操控，從而質疑現代投票機制的正當性與有效性。
馬來西亞藝術家李迪權的《雞教》（Gai Gaau）則利用虛構宗教、偽造的歷史文獻與紀錄片，探討歷史再現與敘事權力。結合傳統木刻版畫與AI圖像技術，他創造出跨時代的「檔案」，揭示在此去脈絡化的世代中，歷史如何成為社群媒體與意識形態的操作場域，這些「歷史資料」由大航海時代延伸至歐洲等地，探討不同時期的視覺再現形式，如何使觀眾思考敘事被再建構、延續與操控。
當代政治與社會結構的思辨實踐
藝術作為一種思辨工具，如何介入全球政治、社會與歷史的結構性問題？在本次入選的11件作品中，也可見藝術家們紛紛透過探索歷史記憶、勞動現實、族裔身份與虛構敘事，開啟多元的反思路徑，並對當前全球化背景下的社會不平等與文化矛盾提出質疑。當今，「協作」不僅指藝術家之間的合作，更涵蓋了與觀眾、社區及各類社會運動之互動，進而使藝術帶動變革之力。
展覽以加拿大藝術家艾爾德姆・塔斯德倫（Erdem Taşdelen）的《煽動者》系列為起點，揭示語言與政治如何在公共視覺文化中被操控與重組。自2018年起，塔斯德倫便持續創作「煽動者」（Demagogues）系列，並採取場域特定的方式進行圖像構成。在本次展出的《煽動者：7》（Demagogues: 7）上寫道：「如果有人告訴我某件我認為不真實的事，我是否只能讚嘆他謊言之高明？」（If a man tells me something I believe to be an untruth, am I forbidden to do more than congratulate him on the brilliance of his lying?）
此話出自英國劇評家肯尼思・泰南（Kenneth Tynan），最初用於探討戲劇如何在藝術性與公共性間尋找平衡，並強調藝術應承擔社會責任積極介入現實。而塔斯德倫於現地搭建的廣告看板裝置，乍看之下像是紀錄了該段文字出現在公共空間，實際上卻是經過數位合成所創作的虛構影像，使這句話脫離原始語境並嵌入虛構的影像中。作品命名「煽動者」則進一步揭示其意圖——彰顯影像如何成為權力操作的載體，指向那些為奪取權力而操弄謊言的民粹領袖，喚起了人們對政治語言操弄的警覺。
而本次入選作品當中，亦展現了不少對於當代社會議題的探索，特別是來自臺灣的參展作品，顯示出藝術家對社會現象的強烈關懷。 如獲得「遊藝獎」的臺灣藝術雙人組「太認真」（Working Hard）《像魚一樣睡覺》（Sleep in Fish (Ikan Kapan Bobok)）一作便聚焦於勞動現實與制度性忽視，特別是對臺灣漁業中移工處境的關注。現場由脆弱木條搭建、結構簡陋的棚架，原型來自兩人在南部印尼漁工社群中觀察到的臨時建築——這些自建的住所因不符法規，常被政府視為違建並拆除。
此作回應了漁業移工長期生活於惡劣、簡陋的環境中，並藉由現成材料與參與式實踐再現他們的居住處境。作品命名源於一個看似輕鬆的提問：「魚沒有眼瞼，那它們真的會睡覺嗎？」對諸多移工而言，卻成為其自身勞動處境的寫照——他們日以繼夜工作，幾乎無法真正休息。以寓言描繪無法休息的勞動狀態，也揭示了社會的結構性壓迫，生活空間與勞動中不平等的權力關係。
以協作再現個人、集體記憶
長期關注當代藝術與社會運動的呂佩怡亦談到，藝術家如何處理與社會的關係，特別是與在地社群的合作，已成為當代藝術的重要課題。許多行動過程與情感層面的細節，往往難以在美術館的展示空間中被充分呈現，這也凸顯出藝術家對於細緻且隱性的社會連結持續進行的探索。在這樣的實踐中，透過長期的人際互動與議題介入，無論是藝術家之間、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協作關係，皆成為一種創作方法，也構成對知識生產、權力結構與文化再現模式的深層思考。
例如，臺灣藝術雙人組「空城現場」林彥翔與王正祥，自2022年起關注桃園航空城開發所引發的土地變遷，透過刊物書寫、影像拍攝與實地行動紀錄逐漸消逝的地景。兩人長期走訪桃園機場周邊地區，深入理解當地居民的生活與文化。《當奇跡再次發生》（Urge Miracle to Stay）一作同樣航空城開發為背景，重構原為紀念「大園空難」罹難者設立的「奇跡咖啡場」，並將飛機控制塔轉化為紀念裝置，透過創傷記憶與空間現實的交錯，觀看個人記憶、地方歷史與都市發展的交織關係。
圍繞歷史、個人與集體記憶交織展開的，還有現居柏林的藝術家近藤愛助（Aisuke Kondo）作品《黃皮》（YELLOW PEEL）結合錄像、平面攝影與詩歌，探討其家族經歷的歷史創傷與族裔污名。透過深入「黃色」一詞，觀看歷史語境中顏色如何與亞洲人膚色產生聯繫，進而被污名化。而作品中的一段行為表演，藝術家將檸檬皮貼在臉上，象徵性地回應對「黃種人」刻板印象的批判與反思，透過回顧歷史創傷，回應當代身份政治所面臨的挑戰。
臺灣藝術家蔡昱廷的作品《下次回來再見你》（See you Next Time）則跨越裝置藝術與錄像藝術邊界。透過虛構拼貼的手法，以三段錄像敘事交織台北與「金三角」——泰國、寮國與緬甸交界處的地理圖景，探索地理與身份的議題。而在展覽現場一座以吊掛的網子、破舊衣物、塑膠管線及廢棄材料組合而成，構築出看似臨時搭建的庇護所，呈現環境、移動、邊界與棲居議題，並反映出都市邊緣空間中那些被忽略的生存現實，引發對當代棲居空間與社會結構的思考。
由比利時藝術家雙人組羅貝．梅斯（Robbe Maes）與雷諾．德金佩（Reynout Dekimpe）共同創作的《歡迎來到菲爾德卡佩爾》（Welcome to Fieldkapelle）則進一步探索記憶的建構與虛構。他們首先建構了一個存在於記憶與想像中的虛構城鎮——「菲爾德卡佩爾」，接著透過模擬的小鎮模型進行拍攝，以1990年代的色彩與畫面語言，喚起觀眾對過往生活樣貌與集體記憶的懷念，暗示歷史如何在影像技術中不斷重述與塑造。
在全球化與地方性、歷史創傷與記憶重構、政治現實與虛構敘事交織的今日，藝術成為回應與重組當代文化景觀的重要媒介。而綜觀「2025桃源國際藝術獎」的入選作品，聚焦來自世界各地的當代藝術家，透過多樣媒材與敘事策略，呈現他們如何在各自所處的社會脈絡中，探索身分、歷史、權力、移動與抵抗的可能。這些作品共同指向當代藝術中一種文化轉譯的實踐：不僅將在地議題推向全球視野，亦透過藝術建構新的敘事空間。無論是虛構宗教的歷史編碼、記憶中的失落地景，或是由AI生成的民主幻象，皆對現實提出質疑與批判。
而正如鳳甲美術館館長葉佳蓉所言，在本次入選的所有作品當中，「創作超越了個人性，即便是單人作品，也需要多人合作而成。」旨在不僅僅是開啟單一敘事的通道，而是理解全球「文化景觀」的複數視角。藝術則可以作為積極介入歷史、語言與權力機制的行動，並提供一種觀看世界、抵抗遺忘並想像未來的可能性。
2025桃源國際藝術獎
展期｜2025年3月26日至5月18日（09:00-17:00，每週一休館）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一樓展場（桃園市桃園區中正路 1188 號）
＊更多相關資訊，詳見桃源國際藝術獎官網、桃園市立美術館官網。＊
章郡榕( 27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