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世界多地接連爆發武裝衝突,文化資產往往淪為攻擊目標與無聲的受害者。我們一再目睹歷史文物與珍貴藝術品在砲火中消失、洗劫、轉賣,甚至遭到蓄意破壞。這些看似「非關人命」的議題,實際上卻與人類的集體記憶、國家的文化認同,以及戰後的重建息息相關。正因如此,如何在危機中守護與保存藝術與文化資產,也成了全球無法迴避的重要課題。
隨著地緣政治局勢持續升溫,各地博物館面臨的文化資產保護挑戰日益嚴峻。本文將以「博物館的文物與藝術品如何避難」出發,聚焦俄烏戰爭期間烏克蘭博物館的實際應變行動,並補充近期其他國家博物館的撤離與保護措施,探討博物館在不同階段的文物守護與應變策略。這些案例不只是危機處理的經驗,更是一種提醒—我們是否為文化的未來做好了準備?

分階段的博物館守護行動:從預備到應變
面對無法預測的戰爭與衝突時,博物館不僅是文化記憶的保管者,更是第一線的守護者。它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決策,擬定應變計畫,將過去偏重靜態保存的機制,轉化為具備機動性與前瞻性的行動策略。這樣的角色轉變,也反映在各個階段所採取的實際行動中:
一、戰前準備:風險評估與撤離順序
多數博物館的首要任務,是針對館藏進行風險預估與分級排序,以便在時間與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能有系統地優先保護最具價值與最易受損的物件。烏克蘭即是這種戰前預備機制的實例之一。戰爭來襲前夕,烏克蘭多間博物館在2022年初即開始進行風險預測與館藏評估,快速啟動預防性保護工作,並根據藏品的歷史與文化價值、物理狀況(如可移動性)、對於社會的象徵意義等因素進行分類與優先排序,以確保最具價值的文物及藝術品能在有限時間內先行完成撤離與保護。
此外,烏克蘭文化部與國內外博物館工作者合作,成立多個危機應對協作群組,制定標準作業程序(SOP),包含物件標記與包裝清單建立、危機時的聯繫人通訊確認,以及文物運輸保險與接收單位備案。這些在早期準備階段完成的文件,也為後續的緊急撤離行動建立了堅實的基礎。
不過,烏克蘭的做法並非特例。事實上,在俄烏戰爭延燒的同時,鄰近的波蘭也感受到地緣風險的升高。2025年中,波蘭文化部預先規劃了若遭遇衝突,將如何撤離全國約160家博物館的珍貴館藏,並已與海外博物館協調接收的方案。所有預計轉移的文物與藝術品在離境前皆須完成數位建檔,同時與接收機構完成資料同步與備存,以確保未來的歸還以及追蹤。與此同時,瑞典因應歐洲安全局勢受俄烏戰爭影響,也於2023年發布博物館應對戰爭與災難的實務指南,協助文化機構導入風險管理概念,建立館藏撤離優先順序清單,並鼓勵館所進行典藏空間檢視、情境演練與基礎的數位化作業,以提升博物館館藏在危機中的應變與保存能力。

二、戰中應變:實體保護與館藏轉移
當戰事真正爆發時,應變的重點便轉向具體防護與館藏移轉。在這一階段,博物館必須迅速行動,透過異地存放、設施加固或國際協作等手段,降低文物受損或遺失的風險。烏克蘭的經驗顯示,即使面對高度不確定的戰時局勢,若能結合在地資源與外部援助,依然能有效維護重要的歷史文物與藝術藏品。
烏克蘭多間博物館在戰火迫近時,就迅速啟動館藏撤離與建築防護行動,實際執行的內容包含防護材料的選擇、館舍空間的調度規劃,以及臨時性防禦措施的部署。例如,許多城市採用沙包保護重要雕像與建築入口,並與烏克蘭建築師事務所 Balbek Bureau合作,導入可快速組裝與拆卸的模組化防護裝置,包括阻燃膠合板、金屬護板與強化支架等,以因應爆炸衝擊與碎片飛濺造成損害的風險。
在藏品遷移方面,部分博物館選擇將文物與藝術品暫時移入地下儲存設施,或非營利組織提供的臨時典藏空間,並盡可能配備基本的溫濕度控制與監控設備,以維持穩定的保存環境。例如在基輔,部分館員將博物館內空間改造為臨時備用庫房,用以存放珍貴畫作,確保其在有限條件下仍能安全保存。

為了強化這些緊急行動的設備與資源,烏克蘭博物館也獲得來自國際與民間的援助支持。例如,透過歐洲文化合作平台與國際文化組織的協助,為烏克蘭的博物館提供包裝與保護材料、防火毯與吸震毯等,並為博物館人員開設戰時應對與館藏避難的實務培訓課程。而民間基金會與志工團體也發起募資與物資動員,支援受災地區博物館設置臨時儲藏空間與基礎保護措施。這類援助成為許多地區性館舍在戰時維持館藏安全的重要支柱。此外,也有部分藏品透過「外借展覽」的形式轉移至海外博物館合作方,以避開戰爭風險。這些借展表面上為文化交流,實則具有避險與長期保存的功能。這類跨國合作多由國際博物館協會ICOM與歐洲文化部門協調,安排藏品的保險與專業運輸,來確保其安全性與後續追蹤。

除了烏克蘭的案例,近期中東局勢亦提供了另一種戰時文化應變的參照。2023至2025 年間,以色列與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及伊朗之間多次發生軍事衝突。為降低博物館藏品受損的風險,以色列文化部啟動緊急應對計畫,包括暫時關閉部分博物館,並將重要文物轉移至耶路撒冷及其他內陸城市的安全儲藏設施。同時,部分展覽加速數位化,改以線上形式呈現,以減少因實體開放所帶來的安全風險。另一方面,伊朗在 2025 年中與以色列爆發空襲交火後,宣布部分國家級博物館閉館,並將核心館藏移至地下空間或境內其他相對安全地區,以作為因應突發衝突的緊急保護手段。
三、衝突持續下的長期保存與數位備份
當戰爭持續延燒,文化資產的保存便不再止於短期的撤離與防護,更需要進一步發展具有延續性的保存機制與數位備援策略。面對資訊基礎設施可能遭受攻擊的風險,以及戰後重建對文化記憶的長期需求,烏克蘭多個文化機構已著手進行相關數位保存行動。

其中,由國際志工與資訊專家組成的「線上保存烏克蘭文化遺產計畫」(暫譯。Saving Ukrainian Cultural Heritage Online, SUCHO)自2022年起迅速行動,協助備份大量烏克蘭博物館、圖書館與檔案館等網站與數位典藏的內容。該計畫透過網頁擷取、雲端平台與分散式儲存架構,確保文化資料即使在實體設施受損或網站遭受攻擊後仍能留存。另一方面,由歐盟計畫4CH發起的「拯救烏克蘭古蹟計畫」(暫譯。Save the Ukrainian Monuments, SUM)行動,則專注於備份烏克蘭文化資產的數位資料,包括圖像、設計圖與3D模型。該行動透過建立跨國合作網絡,與多地備援伺服器系統,降低資料因戰爭毀損而無法回復的風險,並為未來的保存工作與重建工程提供重要支援。

透過這些具體的實踐,文物與藝術品如何避難不只是技術問題,更涉及國際合作、專業知識與文化價值的多重協調。對全球的博物館而言,這不僅是他國戰火下的經驗,更是值得未雨綢繆的參照。
借鏡烏克蘭:戰時文化的守護難題與啟示
然而,儘管烏克蘭在戰爭中展現了積極的文化行動力與國際合作能力,但實務仍受限於制度與資源落差的結構性挑戰,也顯示了文化資產的保護深受治理體系與應變能力影響:
一、地方資源有限,中央協調慢半拍
烏克蘭許多地方博物館,特別是東部與南部地區的中小型館所,雖有過戰爭經驗,但到了2022年全面戰爭爆發時,這些經驗並未有效轉化為制度優化或資源支持。一些烏克蘭研究人員就指出,俄軍進攻時,多數館所缺乏包裝材料、無法動員人力,且藏品依法屬於國家財產,館方若未取得文化部或主管機關許可,即使面臨戰事威脅,也不得擅自撤離,否則恐觸犯法規。此外,中央文化部雖負責國有文物的統籌管理,但受制於層層行政通報與集中化決策,也使得許多館所錯失黃金撤離時機,只能仰賴民間組織與地方人脈自救。因此,當文化保護缺乏制度化資源與法律彈性時,成敗往往取決於第一線人員的臨機應變與個人承擔風險的勇氣。

二、館藏價值的優先排序,誰來決定?
另一個複雜問題是:在時間緊迫、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該如何決定哪些藏品優先保護、哪些只能放棄?烏克蘭中央雖然曾制定文物分級表,但多數的地方館所並未獲得專業協助、無從執行,且部分的地方文物與藝術品,因被視為次要的地方歷史與社群記憶而未被納入國家級保護範疇,導致在疏散名單中被排除,最終在戰火下被毀或掠奪,也突顯出文化保護資源中的結構性不平等。
談防災,也是在談文化的未來
本文以烏克蘭為主,並輔以波蘭、瑞典與中東等地的個別案例,初步分享了不同博物館如何根據自身的制度條件與文化政治,選擇因應衝突的路徑:有的是提早規劃,有的是臨戰反應,但關鍵都在於—他們將文物與藝術品視為值得守護的珍貴事物。
這對世界各地的博物館來說,也是一種提醒,我們不一定會面對戰爭,但當「防災」成為社會關注的重要課題,我們是否已更審慎地思考了屬於藝術文化領域的應變準備?一尊中世紀的雕像、一幅百年前的油畫、一張經典的攝影作品,它們能否留下來,不能只仰賴庫房設備或保險機制,更有賴制度層面的準備、專業人才的行動,與長期防災意識之間,是否能建立起真正可運作的連結與保護網絡。提早準備,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我們相信,那些乘載歷史記憶與文化價值的文物與藝術品值得留下來,也有能力留下來,並在未來繼續被看見。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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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08月號395期

目前就讀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博士班,創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