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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宮「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

台北故宮「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

「有一個老人,他收藏這麼多東西,我們不要用疆域的角度來看,而是超越疆域,將它看成人類珍藏的一部分。他對這些文物…
「有一個老人,他收藏這麼多東西,我們不要用疆域的角度來看,而是超越疆域,將它看成人類珍藏的一部分。他對這些文物有他的分類詮釋,然後我們現代人有很多新材料,這時再回過頭來看老人的時候,我們可以試想我們是否比他更聰明?還是有更多材料可以更加理解這些東西呢? 」
國立故宮博物院現正舉辦「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一方面回溯清宮收藏脈絡,另一方面也整合了當今陶瓷史的觀點,分成「汝窯與北宋官窯」、「南宋官窯」、「青瓷碎器」及「鑑賞與發現」四單元,是展策展人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余佩瑾企圖結合文物、文獻及考古實證,帶領大家重新認識青瓷之美,貼近文物最核心、最接近歷史史實的一面。
Before展覽
展覽起源與策展省思
一部青瓷史,就占去了中國陶瓷史泰半的時光,從原始青瓷的出現,到青瓷正式燒造成功,以至發光發熱成為中國陶瓷中閃耀一顆星,歷朝歷代的陶工努力追尋著心中最美的青瓷釉色,至今世界各地仍為此瘋狂,展覽也層出不窮。說起展覽最初的構想,余佩瑾憶起兩個最印象深刻的青瓷展覽:「關於在此之前的青瓷展覽,我特別關注的一個是2010年北京故宮舉辦的『百圾冰紋裂.色佳稱粉青—宋代官窯瓷器展』,這個展覽展出了南宋官窯,還包括郊壇下、老虎洞窯的出土文物,以及一些清代的仿品。另一個是台北故宮1989年的『宋官窯特展』。」
大家或許會問,既然已經有過這些青瓷展覽,老調重彈有何意義?余佩瑾亟欲帶給觀眾的,其實是一個更加貼近文物核心的展覽:「我想一位博物館員應該要抱持一種想法:雖然是在博物館中工作,工作內容非純研究,但在面對世界各地考古新材料不停的出現、學者研究也一直翻新的同時,我們需要符合時代的脈絡,要去掌握時代的訊息,這樣每當推出新的展覽,不管是想表達的訊息,或是希望觀眾來認識什麼,都必須要與時俱進。」在觀賞完北京故宮的「百圾冰紋裂.色佳稱粉青—宋代官窯瓷器展」中,有一點讓她感到羨慕的是展出很多可以對照的出土瓷片,但余佩瑾也很有自信的提到,論及南宋官窯瓷器台北故宮數量比起北京故宮還要來得多,「台北故宮有這麼好的東西,所以即使1989年辦過類似的展覽,作為博物館員還是應該要自我反省,重新推出一個新的展覽。同時,我既然會重新以現在的角度來看前輩的展覽,我也認可之後有後輩也抱以同樣想法來看待我的展覽。」
新展覽的推出,會有一些契機引發動力,材料的翻新正是這場青瓷盛宴舉辦的推進力:「舉辦此次展覽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材料的翻新,現在差不多是以這些材料重新檢視傳世品的時間點,確定它們是否能夠重新調整、分類。像是汝窯,在過去紛爭還很多,但現在對於汝窯窯址已大致確定,就連周圍的類汝窯窯址也都有考古發現。南宋官窯研究方面,早期在修內司、郊壇下窯址等問題仍有一些迷思,但現在學界取得共識是修內司、郊壇下並存的情況等。」
其實在2012年時,余佩瑾曾經手策畫「得佳趣―乾隆皇帝的陶瓷品味」展,是展共分有「以詩為記」和「再現品味」兩單元,聚焦於一代大收藏家乾隆皇帝的陶瓷鑑賞與藝術品味,而這次的「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可說是前者的延伸:「在『得佳趣』展覽時,我發現很多刻有御製詩的作品都是青瓷,這讓我不禁感到疑惑,為什麼大部分都是青瓷?這位自稱『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每天到底在糾結什麼?經研究發現其實他想釐清北宋和南宋的官窯、南宋官窯中又想分辨出修內司官窯等問題。『得佳趣』是以乾隆御製詩為材料,來回顧乾隆對於青瓷的研究史和收藏史,在此基礎上,若可以再結合考古出土材料,是不是可以發現更多東西?因而規畫了這次的展覽。」
但回歸到原點,目前台北故宮收藏的多數瓷器都曾經是300多年前乾隆皇帝的內府收藏,也就是今日所稱的傳世品。與考古出土的文物不同,傳世品在其「傳世」的基礎就已經存在許多不同的面向可供討論,包括遞藏的經過以及遞藏者對於文物的認識、分類及詮釋等。「不可抹滅的是,乾隆皇帝曾經收藏過這批東西,他如何鑑賞這些作品已然成為文物的基礎資料,所以當我們想要瞭解這些傳世品時,是不是也應該要來瞭解過去人們是怎麼瞭解這件作品?」是次展覽結合了乾隆皇帝的鑑賞品味與今人考古發現及學術研究於一身,希望藉此達到文物脈絡的整合。
展覽ON檔中
單元安排與相關研究
是要很考古?還是很學術?亦或是要迎合大眾口味,來個詼諧展覽?這樣的問題一直在縈繞在余佩瑾的心頭。雖然很「故宮」,但最後她還是決定展現出文物最核心的樣貌,整個展覽除奠基在青瓷史的發展,也顧慮到要讓知識訊息清楚地讓觀眾瞭解,所以展覽現場置掛有許多說明看板。在單元安排方面,余佩瑾解釋道:「單元安排上是以南宋官窯為主,聚焦南宋官窯最簡單的一個原因是因為數量夠多,能撐起整個展場。同時,南宋官窯本身的時間點是很好的,往前可以追溯北宋,南宋官窯有很多器形就是模仿北宋汝窯,兩者關聯性很密切,往後則可看到南宋官窯之後元人對於青瓷官窯的鑑賞。」
圖1 北宋汝窯〈青瓷碟〉,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汝窯為中國青瓷史中最傳奇的一頁,目前可知窯址在河南省寶豐縣清涼寺,現存傳世品甚少,台北故宮收藏有21件,即為世界上收藏汝窯最多的博物館。而目前汝窯研究中最熱門的話題,仍在於汝窯是否為北宋官窯?宋人葉寘《坦齋筆衡》一句「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衍伸出兩派說法,一派是認為汝窯並非北宋官窯,而另一派則將汝窯視為北宋官窯,後者如謝明良即以汝窯、南宋官窯及高麗青瓷對照,不論是南宋官窯或高麗青瓷中皆可見有不少仿自汝窯的痕跡,加之文獻佐證,推斷汝窯應為北宋官窯。其實早在300多年前,乾隆皇帝對此也有定論,他也認為汝窯即為北宋官窯,如他命工匠在北宋汝窯〈青瓷碟〉(圖1)上刻上〈詠官窯盤子〉即為例證。
圖2 南宋官窯〈青瓷圓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1127年,北宋在「靖康之亂」下覆滅,宋室倉皇南渡,史稱南宋。南宋百廢待興,最主要還是要延續政權正統,而南宋官窯也在這樣的背景下建立。「南宋官窯仍有尚待解決的問題,其中,若排除老虎洞、郊壇下窯址的作品,我們發現傳世的作品中有一批文物是很不錯的,但在上述出土窯址是看不見的。不管是多層施釉、鐵灰色的胎體、紫口鐵足等特徵都符合南宋官窯風格,無庸置疑是南宋官窯的作品,但真的有一些是窯址中比較少見。這批傳世物的品質比這兩個已知窯址的文物都來好,那究竟是哪裡燒的?韓國學者李喜寬曾經透過文獻及實際窯址考查、並對比高麗青瓷的發展背景等,認為可能有尚未發現的窯址。當然,也有可能是老虎洞、郊壇下窯址燒造,只是目前還未找到相似的殘片出土。」南宋官窯〈青瓷圓洗〉(圖2)侈圓口、斜直壁、平底無足,通體施青釉,於口足處呈現粉色邊,且滿布開片。作品於器底處見有數個支釘痕,據悉類似器形也出土於老虎洞窯址,但出土者多為支圈墊燒,而非如此件作品以支釘燒造。
圖3 南宋官窯〈青瓷龍紋盤〉,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是展也陳列有帶花紋的南宋官窯作品,如南宋官窯〈青瓷龍紋盤〉(圖3),器呈六瓣花口,弧形淺腹,口沿鑲有銅釦,淺圈足,作品內外皆施青釉,色呈灰青色,滿布褐色開片,並於器底處模印團龍紋,為過去少見帶有印花紋飾的南宋官窯製品。
圖4 元〈青瓷高足碗(兩件)〉,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其中一件。
改朝換代,連帶著影響瓷器的燒造,接續而起的元代也仍見有青瓷的蹤影:「我稱這單元為『青瓷碎器』,而不是『哥窯』,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窯址叫做哥窯。目前傳世中一類帶有很多開片、釉色偏黃的文物就是所謂的哥窯,哥窯名稱一路從元代到清代都一直流傳著。但哥窯到底是什麼?在修內司官窯遺址中出現類似的作品,所以可以認為哥窯應該是修內司官窯元代地層的東西。這次展覽將哥窯納入觀察,是因為他們都是一整個系列的。」元〈青瓷高足碗〉(圖4)圓侈口,淺弧杯身,下承喇叭狀高足。器身施青釉,釉色呈米黃帶青,釉不及底,滿布棕色開片。類似作品曾出土於老虎洞窯址元代層窯址。
圖5 元〈青瓷魚耳爐〉,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也因如此,在歷史文獻上一直有著「官哥不分」的現象,如明人高濂《遵生八箋》曾記載「官窯品格,大率與哥窯相同……」而今日學界也普遍認定南宋官窯與哥窯之間也是有某種關聯性存在。「官哥不分」的觀念當然也被廣納陶瓷鑑賞知識的乾隆皇帝所知,那麼,博學如他是否就能分清楚官窯跟哥窯?「乾隆皇帝可能有參考高濂的記載,所以他在鑑定青瓷盤時,可能把其中一件定為官窯,把另一件定為哥窯,但其實這兩件東西器形是一樣的,某方面來說還是『官哥不分』。但這其實是一個邏輯性的問題,乾隆的『官哥不分』究竟是基於想挑戰文獻中所說的『官哥不分』,而來做出他認為對的分別;還是說,他其實也陷入了一種『官哥不分』的情況也說不定。」元〈青瓷魚耳爐〉(圖5)侈口、短頸,扁圓腹,平底,矮圈足,器身兩側各飾一簡化形魚耳。器內外壁皆施青釉,發色為米黃,滿布灰、棕兩色開片紋。乾隆皇帝御製詩中一首〈詠官窯罏〉正巧就是在吟詠這件作品。
圖6 南宋官窯〈青瓷貫耳壺〉,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圖7 南宋官窯〈青瓷尊〉,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學界似乎一直在糾結北宋汝窯、南宋官窯、哥窯的區分與彼此間的模仿,透過策劃此次展覽,余佩瑾有感而發的說:「這個展覽將考古出土的材料和傳世品結合在一起,而得出了一個想法,這個展覽中一個新的理解:當南宋偏安江南時,燒製南宋官窯追仿北宋汝窯時,隱隱約約似乎在緬懷一個失去的故土、一個失去的文化傳統。國家滅亡而逃至南方,但在政治上是需要與北方有個連結才能表示正統的傳承。對於文人來講,除了政治的考量,他們或許也認為北宋是文化發展的高峰經典時期,所以燒造青瓷時還是會追仿北宋汝窯。在當時的政治情境中,文人們亟欲復興北宋的文化傳統,宋徽宗時期編纂的《宣和博古圖》就成了北宋文化精髓的象徵,當這本圖錄被帶到南方後,就一連出現了很多對於青銅器、陶瓷的模仿。」南宋官窯〈青瓷貫耳壺〉(圖6)、南宋官窯〈青瓷尊〉(圖7)皆屬此例。而類似的追仿也可在元代青瓷碎器上看到蹤跡:「明明是元代的作品,但碗上刻有『官窯』,這個時候『官窯』似乎變成了一個品牌。元朝陶工不見得看過北宋汝窯、南宋官窯,他也不見得瞭解北宋南宋之間官窯一脈相承的脈絡,但對他來講『官窯』象徵一個典範,已經轉換成鑑賞裡面的一種理想、一個很棒的品牌,所以才會在瓷器寫上『官窯』。」
而展廳中的最後一部分「鑑賞與發現」,展出有一系列考古發掘的瓷片,過去台北故宮展覽較少見到這樣的展示搭配。余佩瑾表示透過瓷片的展示,讓觀眾可以更加近距離地觀賞胎釉的結構與變化,同時也回應到整個展覽核心價值,一方面符合歷史脈絡,另一方面也有與時俱進。是次展覽在瓷片方面多由鴻禧美術館借展,一共分為六個檔次輪替。
「其實展覽名稱使用『貴似晨星』是有目的的,就是它真的很『貴』的意思。」「龍泉存曉星」、「少貴似晨星」、「今為珍玩晨星」、「晨星真可貴」,龍泉、南宋官窯、汝窯、哥窯,所有的青瓷對乾隆皇帝來說都如天上星子般的珍貴,「雖然說這次展覽可以擺出這麼多件貴如星子的作品,但其實世界上也就只有台北故宮能夠擺出這麼多,而且每一件都各有特色。同時,這次的展覽也的的確確也可以展現台北故宮的收藏特色。」
圖8 北宋汝窯〈青瓷碟〉,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而若回到瓷器作品本身,從北宋汝窯、南宋官窯、哥窯等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可以知道,世代間都在往上追仿,尋找心目中最理想的青瓷樣貌。「汝窯自南宋以後就是一種理想青瓷的代表,南宋官窯一直在追仿汝窯,但也沒有仿的一樣;青瓷碎器也一直想模仿南宋官窯,也沒辦法仿出同樣的作品。這次展覽的作品不管是北宋、南宋到元代,都是青瓷中最棒的作品。瓷器是現代人生活中很容易接觸到的物品,但現在人可能也沒有辦法燒造出這樣好的瓷器。」(圖8)
不諱言,台北故宮的藏品多數來自於清宮舊藏,繼承了乾隆皇帝的收藏品味,這或許是種局限,但同時也是發展的突破點。乾隆皇帝的品味多元,當中當然也有俗氣的一面,但同時也只有他能一次擁有了這麼大批青瓷中的青瓷、典範中的典範之作。300多年前一位老人,他收藏了這麼一批好東西,並且加以分類、考證與鑑賞,形成了其獨特品味。老人留給後世的挑戰,又有誰能夠接招?
圖9 北宋汝窯〈青瓷水仙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此件將於12月初赴日本大阪參展。
展覽overseas
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北宋汝窯青瓷水仙盆」展
今年12月10日起,「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中的四件北宋汝窯〈青瓷水仙盆〉(圖9),將協同清雍正景德鎮官窯〈青瓷水仙盆〉一同出訪日本,與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藏、日本汝窯傳世〈青瓷水仙盆〉合體展出,六件水仙盆齊聚一堂,一場堪稱「人類陶瓷史上之最」的展覽隆重呈現。
是展於2015年1月29日由台北故宮時任院長馮明珠與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館長出川哲朗簽訂特展意向書,而關於是展起因,余佩瑾說明:「首先,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借了南院兩個大型展覽,就館方的交流來講,故宮理當就要回饋他們一個展覽。為什麼會以水仙盆為主角?那是因為該館也收藏有水仙盆,並以之自豪。世界上收藏汝窯水仙盆的博物館除了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就只有吉林省博物院與台北故宮。」
「水仙盆」,顧名思義難道是用來種水仙的花盆?實則不然。根據文獻,雍正朝稱其為「貓食盆」、乾隆朝則為「猧食盆」,此外還見有「腰圓洗」、「官窯洗」等名稱,余佩瑾認為這些稱呼皆指稱今日所知的水仙盆。那「水仙盆」稱呼又是何來?余佩瑾說,目前僅能追溯到慈禧太后大雅齋的時代,將這類作品稱為水仙盆,再來即是1933年《故宮周刊》也以「水仙盆」稱呼之。但因1925至1930年間出版的《故宮物品點查報告》並未見有「水仙盆」名稱,現階段仍無法確定水仙盆名稱出現的確切時間及源由。
圖10 北宋汝窯〈青瓷無紋水仙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此件將於12月初赴日本大阪參展。
台北故宮藏四件北宋汝窯水仙盆,其中之一即為全世界唯一一件無紋的汝窯水仙盆(圖10)。此外,大阪是展也將展出難得一見的附屬木座,台北故宮四件水仙盆中,一共有三件木座傳世,其中有兩件帶乾隆御筆冊頁:「透過檔案,可以知道乾隆一直下旨配木座、木座要配抽屜、抽屜內要放冊頁等。乾隆一定很喜歡汝窯,雖然在乾隆宮廷中並不是只有水仙盆有這樣的待遇,但其實配木座、抽屜加上御製書畫作品者也是少數,所以汝窯一定是深受珍視。」
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
展期:即日起~2017/4/8
(本文內容摘錄2016年11月號〈青瓷的理想典範—台北故宮「貴似晨星―清宮傳世12至14世紀青瓷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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