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家啟功曾言:「先生作畫,有一毛病,無可諱言:即是懶於自己構圖起稿。常常令學生把影印的古畫用另紙放大,是用比例尺還是幻燈投影,我不知道。先生早年好用日本絹,絹質透明,罩在稿上,用自己的筆法去鉤寫輪廓。我記得有一幅羅聘的《上元夜飲圖》,先生的臨本,筆力挺拔,氣韻古雅,兩者相比絕像羅臨溥本。諸如此類,不啻點鐵成金,而世上常流傳先生同一稿本的幾件作品,就給作偽者留下魚目混珠的機會。後來有時應酬筆墨太多太忙時,自己勾勒主要的筆道,如山石輪廓、樹木枝幹、房屋框架,以及重要的苔點等等。令學生們去加染顏色或增些石皴樹葉。我曾見過此類半成品,上邊已有先生親自署款蓋章。特有人持來請我鑑定,我即為之題跋,並勸藏者不必請人補全,因為這正足以見到先生用筆的主次、先後,比補全的還有價值。」
文中「先生」何人?這位「先生」別無分號,大名鼎鼎,就是被譽為「文人畫最後一筆」的溥心畬。溥心畬乃清恭親王奕訢之孫,啟功為其親族並受教於溥心畬,所撰之〈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生涯〉含金量十足,是為研究溥心畬書畫藝術的重要資料文獻。啟功所言,透露出諸多訊息線索和討論,臨摹仿古、學生代工、真偽問題、價值認知都在其中,圍繞的核心載體是「圖稿」。
「圖稿」是一位書畫家體察物理、創作發想、教學思維的重要軌跡,隱藏著諸多創作歷程密碼。但隨著作品完成,藝術家老成凋零,加以經歷時空變遷,圖稿多散落佚失,能系統留存下來已屬罕有,公開大規模展出更是難如登天。今(2022)年3月1日至6月30日華岡博物館首次舉辦專題特展「六十週年校慶─溥家圖稿」,其規模可觀,珍稀可貴。本次展覽是以溥心畬及其弟子的手稿為主題,繪畫、書法兼備,繪畫分為:山水、人物、花鳥、走獸、水游等五大類,書法則有楷書、草書及《雜稿》中之滿文,並搭配部分的完成作品展出,共計超過150件書畫展品。
展名「溥家圖稿」,點出展品來源,亦表達創作者非全為溥心畬。華岡博物館有「溥家圖稿」兩千餘件,傲視全球公私立文博機構單位。這批圖稿分門別類,保存完善,原先有的已歸整為小冊,有的則是一捲捲畫紙。參與整理研究「溥家圖稿」的中國文化大學美術學系助理教授古耀華在「淺談溥心畬先生畫藝─以華岡博物館館藏作品圖稿為例」演講中表示,完全出自溥心畬手筆的粗估約為600件,另有三分之一的數量可能為學生所作。
溥心畬學生與畫稿間的關係,或為分工代勞,亦有臨摹學習等多樣情況。如啟功所言,溥心畬在太忙趕畫不及時,會自己主要勾勒重要輪廓,再由學生勾染其他;在臨摹學習上,溥心畬自身透過臨摹仿古學習,也同樣地運用自己的畫稿教學課徒。這次展出的圖稿《禮佛供養像》,繪於油蠟紙上,標注有設色小字,書款「燉煌石室禮佛供養像文瑛勾稿」。「文瑛」乃女弟子安和的字,此稿或是臨摹習作,亦或是代勞起稿,完成作品可見於臺北故宮之溥心畬《供養菩薩》。圖稿展品有不少繪製於油蠟紙上,除了溥心畬,近現代畫家劉繼卣、劉奎齡等人皆用此法。油蠟紙具高度透明特質,於繪寫好圖樣的油蠟紙稿上,蓋覆欲創作的用紙或絹本材質,可便於構圖定位,即便是書法亦能免於抄錄漏字等疏誤,降低誤差風險,提高創作的完善良率。縱使圖稿為學生起稿,亦不礙於創作成品,畢竟畫家非依樣畫葫蘆地死板照摹底稿,而是以淋漓流暢的筆墨揮寫。此外,不少水墨圖稿上所標注之小字,或為臨摹畫作原配色紀錄,或為創作用色提點,或是各色花葉名稱,或是物象動態等等,猶如國學中的經文注疏,表達義理。
華岡博物館館長劉梅琴說明:「溥家圖稿中,無紀年亦無落款者居多,或有作品在故宮、圖稿在本館者。因此,常出現本館與故宮、史博之溥心畬作品多有題材相似甚至重複,或者畫作內容相同款識不同者等情況。」在此,列舉部分本展圖稿與博物館藏品可相參看之例。《調良圖稿》與臺北故宮溥心畬《臨唐人奚官調馬圖》相較,圖稿上標註用色與故宮作品不同,或為記錄所臨摹畫作之本色,另亦可見畫家不完全照稿之靈活設色。
展中饒富意趣的圖稿,還有:《團花紋壽字圖稿》以水仙、荷花、牡丹、繡球花等花團錦簇組成壽字,寓意「百花賀壽」,然此稿線條用筆甚弱,花瓣複葉等未能清晰分出前後層次,應為溥師學生勾繪。《鍾馗課鬼圖》,繪鍾馗坐於大石,右手持書展閱,似感津津有味,一小鬼背對於旁,題詩「板蕩神州禍轉深,誰知將帥此中尋,緣何魑魅教經史,欲使稍存愛物心。」第一行清晰可見詩作修改痕跡,原應擬作「離亂中原烽火深」;加上《雜稿》中溥心畬對詞牌〈鷓鴣天〉的屢次修改,尤見其對字句斟酌的苦心造詣。多人敬佩溥心畬的詩才敏捷,援筆立就,猶如曹植七步成詩,便是天才也有用功之處。
完整全文請見:《典藏.古美術》2022年4月號〈未完的秘密,圖稿現真章—華岡博物館「六十週年校慶─溥家圖稿」〉,作者:藍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