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開幕了——香港西九文化區 M+ 視覺文化博物館上週五(11 月 12 日)正式接待公眾,首日入場人次以十萬計。自上月中以來,館方安排多場預覽活動,邀請文教業界優先參觀部分展廳。有人批評,M+ 未能做到香港本位,尤其在流行文化方面落墨不足;但同時也有人驚嘆,M+ 展現的國際視野,其他本地機構無可匹敵。「立足本土」與「面向國際」的判斷,難免涉及評論者的價值取向。與其爭論誰是誰非,我更關心的是 M+ 開幕對於今日香港的意義,不同價值判斷的拉扯,協商出怎樣的展覽成果,開幕展覽呈現甚麼面貌,留下甚麼權力拉扯的痕跡。
劍指由香港出發的跨媒介博物館
M+ 概念起源自 2006 年,香港西九文化區諮詢委員會轄下的博物館小組遞交報告,提倡建立以 20 至 21 世紀視覺文化為焦點的博物館,初步命名為「Museum Plus – M+」。展藏涵蓋設計、流動影像、流行文化和視覺藝術四大範疇,旨在於香港建立「世界級博物館」。其後,西九文化區闡釋 M+ 購藏策略,曾以三層圓形圖來描述定位——從香港出發,延伸至中國,最後幅射到亞洲及其他地區。
開幕展覽由六個專題組成,陳列超過 1,500 件藏品,大致對應 M+「由香港走向世界」的視野及「跨領域」的定位:地下大堂展廳的「香港:此地彼方」陳列自 1960 年代以來香港視覺文化的流變;「M+希克藏品:從大革命到全球化」反映 1970 至 2012 年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個體.源流.表現」嘗試梳理亞洲當代藝術網絡;「博物館之夢」則由亞洲網絡進一步延伸至全球藝術的關係。
不少展覽同場陳示跨媒介藏品,其中「物件.空間.互動」聚焦建築和設計,展品大多取自生活用品,探討人與物的交流,從中如何塑造身份。至於「安東尼‧葛姆雷:亞洲土地」有如特展,聚焦單一藝術家的個別作品。一個英國藝術家在中國廣州的創作、命名為「亞洲」的作品在香港展出,觸及國際、亞洲、中國和香港元素,概念上似在有意無意地呼應 M+ 「三層圓形圖」的定位。
如何處理爭議藏品?
自概念源起到落成啟用的15年間,M+ 不時成為輿論風眼。作為政府注資建造的文化機構,大部分市民關心的是公帑是否用得其所,物品是否「值得」購藏往往成為傳媒報道焦點之一;隨著香港社政環境轉變,部分藏品是否「應該」展藏也漸成關注。
2012 年,M+ 首批購藏之一的「M+ 希克藏品」最先引起討論。瑞士收藏家希克(Uli Sigg)將 1,510 件中國當代藝術品轉讓予 M+,當中 1,463 件為捐贈,其餘 47 件館方則以 1.77 億港元購買。這些藏品不乏政治題材的藝術,例如:劉香成於「六四事件」所拍的相片、艾未未向天安門舉中指的攝影作品《透視研究:天安門》等。事隔九年,隨著《港區國安法》實施之後,艾未未的藏品在 2021 年再度備受關注,被議員質疑可能違法,甚至要求註銷。
此外,M+ 在 2014 年購入日本設計師倉俁史朗的《清友壽司吧》亦惹人爭論。香港東方報業集團報道是次購藏涉及 1,500 萬港元,引發輿論質疑「壽司吧」的價值所在;而 M+ 在 2018 年公佈將數碼藝術二人組合「張英海重工業」全部作品納入館藏,「買斷」作品的做法亦被指不理想,觸發「未來作品質素難作保證」的批評。
背負多次藏品爭議的歷史,M+ 開幕展覽擺出《清友壽司吧》和張英海重工業的《被釘十字架的電視機 – 天堂也不聽的禱告》,頗能展現出「主動拿出來討論,看客請自行判斷」的氣度。交由作品去說話,市民親自去體驗作品是否值得購藏。在「M+希克藏品:從大革命到全球化」展廳裡可以找到劉香成的作品,但都是攝於 1989 年之前的《1981 年,北京毛澤東的肖像被取下來》和《1977 年上海,展示毛主席和華主席的肖像》;艾未未刷白陶罐的作品《洗白》也放在展廳入口的當眼處,場內另有展示艾未未的錄像作品——《長安街》。從「M+ 希克藏品」挑選的安排上,館方似乎交出了「對事不對人」的宣言;並擺出王興偉以劉香成攝影作品《1989 年北京》為藍本的油畫《新北京》,似在交代「六四」並非不能觸碰的話題。
「M+ 希克藏品」的爭議最為新近,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在 M+ 開幕前八個月,今年 3 月中開始的大半個月之內,香港傳媒和政界都把目光放在這座即將落成的博物館,可以想像策展團隊承受的壓力之大。更何況,輿論不單針對艾未未的作品,同時批評部分涉及身體裸露的藏品。館方未有因而「封殺」個別藝術家,部分被指「不雅」的藏品仍然得以展出。要將這些藏品擺放出來,我相信策展人員背後定必經歷多番協商、努力調解各方意見,方可成事。一切都得來不易。
香港故事更不好說
連月來,香港社會氣氛急轉肅穆,博物館亦難獨善其身。爭議藏品需要小心處理之餘,香港故事也變得更加不好說,從「香港:此地彼方」展廳亦可見不同話語拉扯的痕跡。
這場以香港為主題的展覽,選取視覺文化的角度,再說一次香港故事。展覽用「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塗鴉引入「新水墨運動」,通過香港藝術家的創作思考身份,藉由商品設計和流行文化過渡到都市生活,然後帶出建築相關的作品,最終以取材自香港城市景觀的遊戲和流動影像作結——其中截取 20 部電影合輯而成的短片《前後與左右》,亦有選用 2016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十年》的片段。
策展脈絡雖然說之成理,但細節處理仍然引起不同意見。有業界人士質疑館方選用「九龍皇帝」繪於木門和地圖的塗鴉,近於拍賣行常見的拍品,與創作人街頭書法的習性距離甚遠,繼而批判 M+ 選材不夠敏銳。館方特別委托三組香港創作人的作品, 兩組與建築相關。有人認為,張智強的裝置《變形蝸居》似是示範單位;而 Adam Snow Frampton、Cyrus Penarroyo、Jonathan D. Solomon、汪嘉詠的建築模型《懸浮城市》造型有如「離地香港」的象徵。兩者似乎離不開世界公認的香港議題——「土地問題」,未有交出新穎而另類的洞見。
地少人多的「土地問題」固然切身,但當今香港人面對的困境又豈止生活空間的狹窄?「香港:此地彼方」雖然嘗試帶出「小漁村變大都會」以外的香港故事,但主調仍然離不開一貫「文化多元」、「靈活變通」的香港特色。近年,香港社政環境經歷大變,香港人對於自身的理解想必變得更加豐富,尤其「此地彼方」的副題放在 2021 年的語境,容易令人聯想到出於各種原因的離散。
展場一角:左面牆壁是藝術家 Tiffany Chung 關於越南船民的作品《漂泊者》,右面牆壁是藝術家白雙全的《等一個朋友(機場版)》——記錄他 2007 年曾於機場入境大堂等了三天,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出現——作品描述的最後,他寫「作品仍在進行中」。 就在這兩堵牆壁之間,放置了黃國才的《漂流家室》裝置。2009 年,M+ 概念落實、大樓尚未動工之際,他在西九海旁把四呎乘四呎的蝸居放到海上漂流,批判香港生活空間太過狹小。如今看來最感觸的是, 黃國才近月因香港局勢而移居台灣, 藝術家本人亦正經歷某種意義上的「漂流家室」。左面是越南船民,右面是機場接機,加上《漂流家室》,三組展品合成的小角落,叫我最能連繫「此地彼方」。
2021 年香港人的「小確幸」
哪怕就這樣微小:一個展覽裡面的一個角落;從《十年》剪出一格片段;沒有劉香成的六四攝影,但有王興偉的《新北京》;沒有《透視研究》,起碼還有艾未未其他作品。2021 年,香港人的「小確幸」大概就只是如此卑微。見證民間組織逐一如骨牌解散,目睹文化機構連日被點名批評,任何事物都可能瞬即灰飛煙滅,我們開始學會珍惜尚能呼吸的空間,更感激那些努力守護空間的人。
M+ 博物館開幕典禮同日,一名示威者因叫喊「港獨」等口號被判囚五年九個月。如此世道,我在新開的、光鮮亮麗的博物館看展覽,實在奢侈到不行。博物館的價值是甚麼?為甚麼我們還要去博物館?我反複拷問自己,然後想起國際博物館協會(ICOM)2019 年提出的博物館新定義——「博物館是民主、包容、多元的空間,用以進行有關過去與未來的批判對話」。新定義雖然未獲通過,但反映世界上一定數量博物館正朝著這方向發展——博物館的社會責任,不只是教育公眾,更在於處理分歧和差異。
作為非營利的常設機構,博物館透過收集物證建構人類歷史。歷史必然牽涉話語權的爭逐,所以博物館也必然是權力拉扯的場所。此時此地,香港社會分裂而矛盾,博物館內部的角力也想必巨大。溫和或激烈的討論無限輪迴,協商過程無比陣痛,最終凝聚出來的「共同」大概就是今日擺在我們眼前的博物館和它的開幕展覽。去博物館不只看展覽,看展覽也不只是見到展品,展品背後更埋藏著各種觀點拉扯的肌理,待人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