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臺南市區12年的「海馬迴光畫館」(簡稱「海馬迴」),是許多在地藝術家展演、聚會與交流的替代空間,也是攝影藝術教學與推廣的重要機構。
2020年平安夜,創辦人李旭彬於臉書發了一篇長篇勸世文,主旨名為「海馬迴交棒」,文中以母親的視角描述這個他嗷嗷待哺、辛苦養育的「小海馬」,以年紀來說今年剛好小學畢業,當中也以不同的隱喻記錄著經營藝術空間的歷程、臺南近幾年藝術生態的互動等。
從一篇勸世交棒文談起
文末提及:「之後,海馬迴的營運就由行政妹阿黃婷玉,點子大叔吳宗龍,外掛行政妹妹李宇雙處理。課程部分,則由海馬迴歷屆的優秀學生們,追根究底第一名的吳傑生、走夜路的影像哲學家廖云翔,以及專業影像行為藝術家林亮宇,所組成的松果體操隊傳承下去。」象徵著海馬迴兩個經營主軸都正式交接!
而「老媽子」李旭彬開始追求他的第二春,短短九個月時間內,他擔任嘉義市立美術館策展小組的展出「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於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獨立策展的「敘事中的風景」相繼開展,創作聯展「#景—李旭彬・陳伯義雙個展」近期也剛開幕,在不同位置上持續進行攝影藝術的推廣,並重拾藝術家的身分。
將目光拉回到海馬迴現場,目前經營權交付給同為七年級生,也同樣有著藝術家身分的黃婷玉與吳宗龍手上。過去作為空間行政不管發生什麼大事,總有負責人站在前面當作靠山,現在將由兩人全權負責。這次為黃婷玉與吳宗龍所進行的專訪,就從他們與海馬迴的初次相遇開始談起,進而談及海馬迴近年的經營轉變,以及接手後未來的走向,也隱隱地回應著這個年代裡替代空間還有什麼可能?
展場旁傳出爆笑聲的辦公區
重回到海馬迴所創立的2009年初,當時還不是在臺南火車站前的現址,而是在近成功大學的東豐路上。當初李旭彬先以教授暗房攝影課開始,因為臺灣學院裡一直沒有正規的攝影專門科系,因此希望將過去他在國外學習的經驗,逐步在家鄉臺南實現。在那之前李旭彬擁有土木專業背景,於工程顧問公司擔任工程師一職,朝九晚五的臺北上班族生活卻阻擋不了他對於攝影藝術的渴望,離職後到世界各地學習攝影、拍照創作,最終回到臺南創辦海馬迴。
除了教學,當時海馬迴還附設了一個門面,期待學員們可以進行小型的發表,沒想到展示需求逐漸變大,隔年底就搬至空間五倍大的現址,並以「攝影藝廊、銀鹽工藝、影像教學」作為空間定位。在一次聯展中,李旭彬遇見了同住在臺南的藝術家蘇育賢,閒聊後才發現兩人是鄰居,各自的老家只有幾步之遙。在這個因緣際會下,蘇育賢與「萬德男孩」成員們開始頻繁地來到空間交流,海馬迴的展覽也從以攝影為主,逐步擴展到當代藝術領域。
另一條敘事軸線是2012年底,原本在「台灣新藝當代藝術空間」工作的黃婷玉來到海馬迴擔任工讀生,她執行到的第一檔展覽是「莫拉克—陳伯義個展」;而原本在附近補習的吳宗龍也時常瞞著父母,翹課來到這裡與藝術家們一起「鬼混」、聊藝術。黃婷玉回憶道:「我來海馬迴工作前,來到這裡看展、放酷卡,旁邊用書櫃隔出的辦公區會常常傳來爆笑聲(應該就是萬德男孩),完全也不在意觀眾,覺得超酷!這是我來到這裡之前最深刻的印象。」
遠方寄附的奶水錢:國藝會視覺藝術組織營運補助
經營藝術空間除了有理想、有熱情,更實際的就是經費來源。草創時期熱血的李旭彬自掏腰包向銀行貸款,並以空間叫好叫座的攝影課,以及在外到處兼課賺取收入。直至2012年起,海馬迴才有了李旭彬交棒文中所提及「遠方寄附的奶水錢」——國藝會視覺藝術組織營運補助專案挹注,開啟了2013到2018年間最為穩定且活躍的經營階段,也奠定下每個月固定的支出與人力配置:一位正職與一位兼職薪資,還有高達兩萬出頭的房租。
這五年的時間,海馬迴見證了臺南當代藝術生態的一波高潮。當時海馬迴凝聚了一批臺南中青世代的專業藝術家,除了正式展出外,私下的互動也相當活絡,其中最為經典的案例就是「臺南中國城」計畫,由陳伯義號召海馬迴之友們,將裡頭的「拾得物」分類整理,透過專業分工、共同創作等方式,一同回應這座即將消逝的城市地景及其背後的文化歷史,創造出多元的藝術形式。
另外也定期開辦「批鬥大會」,一開始主要針對空間的攝影班學生,為他們搭建一個對外的交流平台,讓專業與非專業的藝術群體都可以在之中暢快自由地發表及討論作品,雖然背景並非藝術學院之養成,卻因為場域特殊性,間接吸取了當代藝術的養分,例如當時從北部返鄉的李立中,以此發表平台為創作動力,現今也成為創作不輟的專職藝術家。
當南美館成立,真的成為替代空間之後
海馬迴在2018年臺南美術館正式成立前,是許多藝術愛好者與散客會特地光顧看展的藝術空間;其後,海馬迴則真的成為相對正規美術館的「替代空間」。
對外,過去擔負市民藝術推廣的任務被轉移到作為中心的美術館空間,這也影響海馬迴,非藝術專業觀眾不再復見,這些族群多會直接往南美館走;過去許多南部藝文科系學生也會來到這裡,找尋學院外現實場域的解答,但現在許多問題都直接透過網路社群途徑提供。
整個大環境的轉變,加上內部成員之間的摩擦,促使著李旭彬在2019年啟動交棒的過程。吳宗龍回望這個劇烈的生態改變,提到:「過去總說要突破同溫層,但現在要維持同溫層就了不起了!」他反向思考當藝術推廣不再是海馬迴首要任務時,如此一來,是不是可以處理更為內部美學的問題、更內部社群的連結?
十多年來,海馬迴已建立起空間自身的政治與個性,加上過去建構出多檔精彩的展覽,無論是自己接手經營或是由其他年輕世代藝術家進駐,雖能參照前人的經驗,卻也同時產生壓力和包袱。加上當今藝術家發表管道越來越多,卻越趨保守,願意在替代空間做更激進實驗的需求也漸轉弱,因此重新探問「一個獨立藝術空間在這個時代還有什麼能動性」有其急迫性。
接手九個月,未來如何承先啟後?
黃婷玉與吳宗龍真正接手的九個月來,他們不諱言海馬迴目前還在新陳代謝的階段,但從目前實踐上看來已經逐步找到一個方向。展覽規畫上,年初的「伸手不見太陽:陳博軒、蔡沛樺、蔡翎禎聯展」就是三位來自臺南藝術大學的新銳藝術家,海馬迴提供實驗展演場域,也作為學院與正規藝術場館間的中介。這在前兩年開辦的「海馬迴五金百貨」工作坊中也能看見,提供創作者更為實際,在技術層面、佈展概念、媒材認識的途徑,補足學院教育外的現實場域問題的解決方法。
他們也逐步轉為社團經營方式,重新聚集對藝術議題有興趣的藝術家與愛好者,讓海馬迴成為資訊交流與技術交換的平台。今年開啟的「田野調查兵團」由藝術家蔡咅璟主持,有鑒於他觀察到近年許多藝術家都透過田野調查的方法進行計劃型創作,與過去創作的個人感性思維先行不同,即期待透過對談重新反思兩者創作途徑的差異;「寫真收發室」則是過去批鬥大會的改良計畫,同樣討論作品,不過以專題徵集方式,邀請多位攝影師的同個主題作品,進行不同面向的參照。
除了空間營運的重新定位,兩人在接手後還得面對更為棘手的經費來源籌措。過去李旭彬有正職經驗與一定積蓄,才得以向銀行信用貸款,但目前海馬迴成員多是藝術家,未來這方面會越來越嚴峻。目前經費上除仰賴國藝會的視覺藝術組織營運與相關專案補助外,恰巧近年臺灣歷史博物館在展示方法上對視覺語彙進行探求,轉而尋找在地藝文單位與團體,因此有了幾次展覽合作機會,並交流出博物館機構與藝術團體間的分工差異。這些嘗試除了帶來額外營收,也促使海馬迴過去的經驗與品牌得向外部延續。
與鄰居們問聲好:「懦懦nōo-nōo」
從交棒過後至今,黃婷玉與吳宗龍這幾個月完全沒有營運的蜜月期,加上臺灣疫情升級,他們得做出更多應變。近期剛結束的「懦懦nōo-nōo」一展,就是他們做出的即時回應,也展現替代空間的彈性與能動性。「懦懦nōo-nōo」一詞來自台語,展覽介紹中指其是表達黏糊、精神委靡不振、懦弱的狀態,尤其神似面對疫情警戒下的自處或共處狀態。
當中邀集了臺南其他替代空間:絕對空間、節點、182 artspace、Error22(鼴鼠)一同回應疫情期間所感受到的生活經驗、空間營運上的型態轉變,結合成為一個集體創作行動。例如Error22(鼴鼠)提出的《小鱉要上班》,將店內關門時唯二還持續運作與發光的水族箱及水晶鹽燈搬進展場,重塑疫情期間的情境;絕對空間經營者黃逸民創作的《停班不停學》、《換燈泡》,則分別對應著他游移在居家生活與展場空間的現實情境。
黃婷玉說道:「這次的目的並非號召大家明確地要做什麼,更像是我們都一起經歷過一個類似末日的情境,然後有幸地都倖存了下來,因此想探頭出來問問鄰居們:『你還好嗎?』」
身在歷史迴圈的海馬迴,將游去哪裡?
這個問好或許也是黃婷玉與吳宗龍這一年來給予自身的請安。
2021年的臺南海馬迴,前負責人李旭彬已轉為顧問角色,兩人一夜長大,開始全權管理。仍在新陳代謝的階段,卻在交棒第一年的國藝會視覺藝術組織營運補助上,意外地沒有獲得理想的經費挹注,這也促使他們得更加速思索資源匱乏下的應對,同時訓練空間降低對於補助依賴的自主。
成員們得更用力設想開源的方式,除了透過前述的子計畫專案、展覽補助外,也透過跨領域的連結,包括承接臺灣歷史博物館的展覽案,另與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實驗音樂DJ等組織單位長期合作,將外部資源導入平台。
大環境轉變與經費銳減,也牽動著過去原有活動與機制的轉型,包括展覽更期待挖掘新銳、活動轉型為社團性質等嘗試,希望能更凝聚空間的藝術家群體,未來可能有大規模與研究型的計畫成形。另外,原有的攝影班也因疫情加上學習模式轉變,將開發線上課程,提供給更多元的族群觸及。
吳宗龍最後說道:「替代空間就是個緣生緣滅的歷史迴圈。」海馬迴將游去哪裡?他們仍在路上!
現居臺南永康,《大井頭放電影:臺南全美戲院》、《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作者,現任臺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期從事南方藝文、電影與當代藝術的獨立研究與評論書寫,並關注書寫與影像間的跨媒介,實踐一種獨特的策展方法。個人網站:www.jkwang.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