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雕塑」是透過各種材料的創作具象或抽象的三維物體,也是對空間、形式、材料和概念的探索。然而,無論是放置於「現代」或是「當代」的脈絡之下,所描述的「雕塑」都是來自於「西方」藝術史語境下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
對於「亞洲」而言,「雕塑」是一種嫁接與移植而來的概念。若重新收攏對於雕塑的定義,則是難以與「物質」做分割。朱銘美術館所舉辦之展覽「方物-亞洲當代雕塑展」則是以「物」作為切入角度,思索「物質」的含意以及能為人們帶來的啟示,最後則以「物」披露亞洲的雕塑視野。
展覽名稱「方物」(Fang Wu)一詞,源自古籍,可以分為兩個意義。其一為土產,各地所產上貢的物品;例如,《書經.旅獒》中所提到的:「無有遠邇,畢獻方物。」另一個意思則為識別、描述;又如《後漢書》所提及:「人神雜擾,不可方物。」透過這個詞語的意思,可以察覺展覽意圖聚焦「地方性」。這裡的地方是相對於中央的地方,帶有主從意味的地方,然而,若是這些位於邊陲的地方相互串聯,則可以成為什麼?
因此展覽邀請了臺灣、韓國、日本、中國、香港、印尼以及泰國等地的藝術家,聚焦「物」的意義討論。策展人劉俊蘭談到:「若要有意識地談亞洲與雕塑的交集,則需要先提問雕塑是什麼?雕塑在當代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在亞洲又會開展出什麼樣貌?」
展覽閱讀路徑──自東方而入、文化重組與定錨臺灣
展覽以傅中望的作品《大木作》為開端,這件作品在展覽入口中,扮演了地方文化傳承的重要角色,將雕塑的脈絡從西方藝術史的觀點轉向東方文化的視角。傅中望最為著名的創作,便是他轉化傳統建築中「榫卯結構」的系列雕塑。現場展出的《大木作》是一件由傳統建築工藝──「榫卯」構件,所組成的雕塑裝置,形式多樣的木建築碎片保留原有的使用痕跡與色彩,直指歷史的進程與文化的積累,也展現空間在構築與解構之間的張力。
展間其次則可以看見韓國藝術家李受俓(Yeesookyung)的「瓷瓶轉譯」(系列作品,她以傳統的「金繼」修復技法為核心,用純金將破碎的瓷器碎片熔接並且重組,李受俓的創作靈感源自偶然發現被遺棄的瓷片,她思考如何將碎裂的東西重新拼接,將這些視為「失敗品」的碎片重新賦予生命,並以縫合的方式為未竟之物修補傷痕。作為展覽閱讀順序上的第二件作品,「瓷瓶轉譯」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以此探討文化傳統的破碎、重生與變異。儘管在歷史上被歸類為「未現代化」的亞洲,在殖民後裂解的文化依舊有重組的可能,甚至能成長為新的樣貌。
第三件作品是羅懿君的《蔗渣飛彈》,將展覽的地點定錨於臺灣,並且展示臺灣的地緣政治背景,透過臺灣經濟作物甘蔗渣的運用,將歷史與當代的全球脈絡交織。甘蔗曾經是臺灣的主要出口商品,從農產品、民生物資轉換到飛彈軍備燃料(乙醇/丁醇)。藉由飛彈的意象回應當今國際政局中頻繁的軍事威脅與政治角力。《蔗渣飛彈》以飛彈在國境上空的荒謬姿態,反映出臺灣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地緣政治張力,凸顯了島嶼國家所面臨的複雜現實與文化反思。
觀眾可手握拉環,像做擴胸運動般開合雙臂,使懸吊的飛彈向上移動,這一裝置將攻擊性武器與健身器材連結,暗示了蔗糖從歷史上炙手可熱的殖民與戰爭物資,變成今日人們急欲擺脫的高熱量來源。不僅揭示了物質的能量轉換,更諷刺地凸顯臺灣在地緣政治中的矛盾處境。
什麼是雕塑?空間、物質與感知
崔泰晚與劉俊蘭在處理此一展覽的第一大命題便是「何謂雕塑?」雕塑一詞,在來自西方的藝術史中,不只是物質、材料的探究,也是對空間、形式和概念的探索。
大卷伸嗣的作品《漂浮–構築之詩》中,運用了細緻的絹印技法,將水波紋理印在透明的壓克力板上,並且堆疊成箱狀結構。作品英文標題「Flotage-Tectonics」中的「Tectonic」,意指為對形式和結構元素的探索,並且強調空間、形狀和材質之間的相互作用。作品在展出現場,在燈光照射與透明壓克力板的光影變化下,波紋粼粼又綿延繾綣,展現了大卷伸嗣對現象與知覺之間關係的探討。大卷伸嗣以此挑戰了觀者對空間和現實的感知,從而探討了物質、空間與記憶的多重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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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光桃代的作品《總覺得有點不舒服》是一尺寸誇張的巨型兔子氣球,除了探討了現代消費文化中的童真與可愛風格之外,在雕塑的場域中,更是直指空間的意義。這些原本象徵著「可愛」與「無害」的大眾文化形象,被擴大到不合常理的尺寸、並被困在建築物內,尷尬地卡在地面與天花板之間。
而詹士泰的作品《無題》,則是探問了媒材的本質問題。他運用石材板料,透過簡潔的幾何形式與現代建築或工業結構建立連結。刻意保留了石材原始的不規則邊緣、切割時的崩裂邊角、粗糙斷面以及殘餘碎片,以此強調了石材的本質與其手工雕刻的「經歷」。這些細節微妙地展現了自然與文明之間的張力,並揭示了物質材料的歷史與其人工加工過程的共存。詹士泰對石材的重視體現在他極具「節制」的處理手法中,似乎將創作者與材料視為平等的主體,體現了一種與「物」共在的藝術實踐。
脫離人類中心的思考──人類與自然的連結、角力與共存
「方物」展現了對於「物質」的關注,策展人之一的劉俊蘭認為:應當重新審視作為雕塑基礎的物質。因為這些物質不僅是表現人類意圖的「被動」、「被操作」的媒介,而更是有它們的自主存在與其能動性。劉俊蘭提出跳脫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立場,不只是人與物的主從關係,而是物與物之間非人的連結,甚至關注於這些物質在整個生態系統中的意義。
劉柏村《天地一方》便是聚焦於跳脫人類中心的思維,探討宇宙中物質的運行。他以鐵為主要媒材,重新演繹隕石群,透過微型化的「金剛」構件,錯落排列在作品中,更強調了人類並非宇宙的中心,而僅只是其中一部分。劉柏村揭示了物質世界的多層次性,從宇宙的浩瀚到微觀的鐵元素,呈現了萬物之間的相互影響與共存。
金維政(KIM Yujung)的作品《滲流的森林》是將大量寄生於巨大林木上的空氣鳳梨,移植於美術館的牆面上,營造出如同山水畫般的景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無根的植物會逐漸生長,擴張它們新的領土,在美術館內人工所創造的自然環境中,空氣鳳梨為求生存展開的鬥爭,成為作品持續運行的動力,展示了人類與自然間的角力。
在與自然的角力之外,還有人類與自然共生的方法。陳淑燕的《輕擊著 那回聲》是以構樹皮為主要創作媒材,以傳統的捶打工藝製作出樹皮布,展現她對臺灣在地素材與古老工藝的深刻關注。構樹廣泛分布於臺灣、東亞及中南半島,在南島語族的文化中,是一種歷史悠久、適應性強的植物。對於南島語族而言,構樹不僅是生活資源,樹皮工藝更是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在《輕擊著 那回聲》中,陳淑燕透過樹皮纖維,創造出類似植物葉片或心室瓣膜的造形,結合燈光裝置與如同心跳般的敲擊聲響,形成呼應自然與生命脈動的氛圍。除了引出臺灣與南島語族間的親緣,也展示人類與自然的深刻連結。
地方與地方的連結──超地方
策展人劉俊蘭與崔泰晚提出了一種「超地方」的關係,當地方彼此連結,則可以破除中央/核心、地方/邊陲的二元對立。同時,「方物」的英文翻譯並沒有取其文字內容的意義,而是用音譯「Fang Wu」,可以觀察到策展人以中文語境為出發脈絡的企圖。而割捨掉來自「全球化」脈絡下的通用英語,去除殖民背景下所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
李明學的作品《沒有關係的關係》混合了香料、沙堡和昆蟲標本,以幽默且批判的視角,揭示了全球化、(後)殖民歷史以及地方性之間的複雜關聯。作品中的小型香料沙堡,堆建在文件櫃上,象徵了過去香料作為珍貴物資引發的戰爭與殖民掠奪歷史。原為生存而自然散發氣味的植物香料,經由人類的採集與加工,成為權力與階級的象徵,但這些粉末堆積的城堡也暗喻著它們脆弱的本質。作品中超過200隻採集自臺灣的昆蟲標本群集於此,突顯了在地生物多樣性。特別的是,臺灣的原生植物馬告以鮮活的綠色現身,與已化為粉末的香料城堡形成鮮明對比,強調了地方性與全球化之間的微妙張力。
潘娜潘.尤蔓妮(Pannaphan YODMANEE)的作品《禱》,是透過一系列破碎的水泥牆塊所組成的景觀,這些牆塊被環形裝置,象徵著佛教中無限、完滿以及輪迴的概念。而在圓環的中央,則矗立著象徵自然的巨石,與倒掛的尖塔形成鮮明對比。作品中四散的小塔,則參照了泰國的骨灰塔形式,隱喻著死亡和無法挽回的過去,彰示著泰國的文化傳統與涵義。
誰的藝術史?亞洲的、印尼的、我們的藝術史
來自印尼的FX哈索諾(FX Harsono)以及赫立.多諾(Heri DONO)不約而同地提出對於「被西方所定義的藝術史」的疑問。當印尼藝術家們在1960年代創作時,就企圖打破在西方體系下「學院」的框架,他們意圖創作出「不是雕塑」的作品,而後這些作品被收攏到所謂的「當代」藝術中。然而這些藝術史,儘管不在西方發生,卻被收編到由西方人所定義的藝術史中,因此FX哈索諾提出了一種想像:「是否能夠有不屬於西方,而只屬於我們的藝術史?」
FX哈索諾這次在朱銘美術館中,所展出的作品《漫長旅程後遺留下的文化》,以其印尼華裔的身份認同為基礎,探討文化遷徙與融合的複雜性。作品以竹編結構為主體,並搭配從印尼搜集,那些擁有中國文化元素的織品與現成物,構成一艘象徵文化漂流與遷徙的航船裝置。這艘懸吊於空中的竹船,喚起了漂流、過渡與移民的意象,象徵著文化的轉變與融合過程。
作品中的船身覆滿多樣的布料,這些布料融合了中國傳統蠟染圖案與印尼當地的紋樣與色彩,具體呈現了兩種文化在漫長歷史旅程中的互相交織與重新生成。《漫長旅程後遺留下的文化》不僅是FX哈索諾對個人身份的探索,也映射了文化交融與歷史脈絡。FX哈索諾藉由這件作品,深刻表達了文化的流動性、遷徙過程中的失落與重生,以及人們在不斷變遷的歷史洪流中如何重新定位自我。
而赫立.多諾(Heri Dono)的作品《基因操弄》,則探討了生命複製、賽博格以及基因改造技術。作品中的核心形象是赫立.多諾所創造的「多諾龍」(Donosaurus),這些擁有科莫多巨蜥四肢和人類身軀的半獸人,是人類和動物基因的混合體。展覽現場的五個多諾龍,如複製生命般,形體幾乎完全相同。多諾龍臀部下方安裝著風扇,蹲坐於地,以簡單且重複的動作排散體內的熱量,形態滑稽而機械化。《基因操弄》透過這個新物種的出現,揭示了現代科技模糊人造與自然生命的界限,赫立.多諾透過作品警示這些高科技手段可能帶來毀滅性後果。
策展人崔泰晚與劉俊蘭透過展覽「方物-亞洲當代雕塑展」,重新思考雕塑中的物質與其可能,並且透過觀照地方探索,從而尋找出不屬於西方視角下的雕塑品,進而探問這是否能成為另一種來自亞洲的、雕塑的藝術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