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的圖像意涵:聖像
「救世主」一詞出自《聖經》〈約翰壹書4:14〉:「天父差他的兒子來作世界的救主;這事我們看見了,也向別人見證。」基督舉手表示祝福的姿態,再加上手捧象徵天體的水晶球,明白表現救世主統攝天地的圖像意涵。
左:漢斯.眠林《祝福的基督》.油彩、木板.35.1×25.1 cm.1481.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右:咎瓦尼.貝里尼 《祝福的基督》.卵彩、木板.58×46 cm.法國巴黎羅浮宮美術館。
達文奇《救世主》中的基督居於畫幅的正中央,正面朝向前方,下半部的畫面則由身軀所填滿,看不到左右肩膀,背景暗黑色。在達文奇現存的畫作裡,這種表現方式相當罕見,達文奇的人物周遭總是會有足夠的挪騰空間,顯然這幅畫是依照東正教的聖像(icon)傳統來構思的。
活躍於法蘭德斯的德國畫家漢斯.眠林(Hans Memling)於1481年繪有《祝福的基督》(Christ Blessing),顯示這種聖像傳統在達文奇之前就流行於歐洲。然而,義大利的聖像描繪則有所改變,以威尼斯畫家咎瓦尼.貝里尼(Giovanni Bellini)繪於1495年左右的《祝福的基督》為例,他受到法蘭德斯文藝復興的影響,除了縝密的描繪之外,也將聖像安置在風景之中。達文奇的這幅《救世主》選擇了傳統的聖像表現,與他向來的宗教作品完全不同,或許這是順應買家的要求而繪製。
《坐在天上王座的基督》.馬賽克.第六世紀.義大利拉溫納聖大波里納瑞宗座聖殿。
《萬物主基督》.馬賽克.約1145-60.義大利西西里島的切法盧主教座堂。
《救世主》的圖像意涵:祝福的手勢
在基督教的傳統裡,基督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其餘三指彎曲,表示「願平安降臨予你」(pax vobiscum)。東正教傳統的拜占庭藝術經常表現這種祝福手勢,應是早已流傳到義大利,因此在義大利拉溫納(Ravenna)的聖大波里納瑞宗座聖殿(Basilica di Sant'Apollinaire Nuovo)有一面作於第六世紀的馬賽克《坐在天上王座的基督》(Christ Enthroned as Heavenly King),表現基督舉手祝福;此外,義大利西西里島的切法盧主教座堂(Cefalù Cathedral)也有一面作於十二世紀的馬賽克《萬物主基督》(Christ Pantocrator),除了右手表現祝福的手勢,左手拿著「聖經」,象徵基督教的內涵。
左:菲迪亞斯《宙斯像》.羅馬時代複刻.大理石、青銅(修復).西元前432.俄國聖彼得堡國立遁庵美術館。 右:杜勒《查理大帝》.油彩、卵彩、木板.215×115 cm.1511-1513.德國紐倫堡日耳曼國家博物館。
《救世主》與水晶球的圖像發展
傳統上大都表現上方有十字架的球體(Globus Cruciger),象徵基督教統攝世界;而達文奇的《救世主》左手單純捧著大水晶球則是相當罕見的表現。以球體象徵世界的表現最早見諸希臘雕刻家菲迪亞斯(Pheidias)作於西元前五世紀的《宙斯像》,左手執握權杖,右手捧著球體,高舉桂冠的勝利女神站立在球體上。神聖羅馬帝國以十字架球體象徵君權神授,例如杜勒(Albrecht Dürer)繪於1511至1513年間的《查理大帝》(Emperor Charlemagne)就手捧黃金的十字架球體。
《天使長米迦勒》.拜占庭東方正教聖像.十四世紀初.希臘雅典拜占庭暨基督教博物館。
在早期的基督教圖像表現中,並沒有伴隨著象徵物,至多只有象徵基督教精神內涵的聖經,因為基督本身就代表力量,無須藉用象徵物來彰顯。最早出現的球體是伴隨東正教的重要天使長米迦勒(Archangel Michael),十四世紀初期源自希臘的聖像《天使長米迦勒》就手執權杖和十字架球體,球體是呈現透明狀的水晶球,並且試圖表現圓形水晶球的光影變化,球體後面的衣袍褶紋也隱約可見。同時期的拜占庭基督聖像則至多只是手拿聖經。
左:威廉.韋隆特《救世主》.書頁插圖.卵彩、金箔、墨汁、羊皮.1460s年代初.美國馬里布蓋提美術館。 右:《時禱書》.比利時,可能根特.約1480-1490.M.278 fol. 13v.美國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
在不晚於十五世紀的時候,基督的聖像開始伴隨著水晶球,藉以彰顯祂的救世主身分。在1460年代初期,法蘭德斯的袖珍畫畫家威廉.韋隆特(Willem Vrelant)繪製了一頁《救世主》,不同於東正教的聖像,韋隆特不採用正面,而是以四分之三的側面來描繪基督,而且置身在景色宜人風景中的基督舉起右手表示祝福,左手又捧著一個透明的水晶球,球體上方鑲嵌著黃金的十字架。
袖珍畫較常出現正面的半身救世主聖像,而手捧有十字架的透明水晶球則是屢屢出現,例如作於1480-1490年之《時禱書》(Book of Hours)的《救世主》,這本《時禱書》可能出自比利時的根特(Ghent)。無論所採用的構圖形式為何,從中世紀末期的十四世紀到十五世紀,從希臘到法蘭德斯的聖像都經常有手捧水晶球的表現。
卡羅.克里威利《救世主》.卵彩、木板.28.8 ×26.2 cm.1472.美國德克薩斯州艾爾帕索美術館。
安德瑞亞.普里維塔里《救世主》.油彩、白楊木.61.6×53 cm.1519.英國倫敦國家藝廊。
在十五世紀末,義大利的北部開始出現手捧十字架球體的救世主聖像,例如卡羅.克里威利(Carlo Crivelli)作於1472年的《救世主》,但此畫的基督手捧的是黃金的十字架球體。雖然克里威利是威尼斯畫家,但他從1458年就前往義大利中部的阿斯科利皮切諾(Ascoli Piceno)發展,或許當時義大利中部盛行的是黃金的十字架球體。相形之下,威尼斯畫家安德瑞亞.普里維塔里(Andrea Previtali)在1519年所畫的《救世主》則是左手捧著一個嵌框著黃金十字架的透明水晶球,顯示這種十字架球體也已流行於義大利北部。
巴巴里果浮雕大師《救世主》.青銅.1500年代初.德國柏林博德美術館。
而球體單獨出現的作品最早是1500年代初的威尼斯,由所謂巴巴里果浮雕大師(Master of the Barbarigo Reliefs)所製作的青銅高浮雕《救世主》,表現基督的左手掌壓放在球體上,因此可以確定球體上方沒有十字架,但還是在球體上刻劃線條來表現直的和橫的兩道框架;這位藝術家雖然採用沒有十字架的球體,但還是在球體上保留原來常見的黃金框架概念,顯示這位藝術家應該是刻意藉此來彰顯透明的水晶球。威尼斯早在中世紀就以精通玻璃製造而聞名,最早出現單獨存在的水晶球也是必然。
就水晶球的發展脈絡來看,達文奇的《救世主》手捧水晶球應該是源自1500年左右出現在北義大利的聖像表現,至於達文奇是否首創,還有待更多研究的論證;至於達文奇《救世主》的水晶球是否誠如馬丁.肯普教授所論述的岩石水晶,筆者則認為仍有商榷的餘地。
水晶球的圖像意涵
作於西元前五世紀的《宙斯像》右手捧著球體,高舉桂冠的勝利女神站立在球體上,象徵宙斯統攝整個宇宙世界,因此球體象徵概念性的宇宙。這個概念延續於基督教的圖像中,無論是天使長米迦勒、救世主的基督聖像、或是神聖羅馬帝國的查理大帝,手裡都捧著有黃金十字架的球體,而透明水晶球體似乎更適合表現象徵宇宙的抽象觀念,因此成為許多救世主聖像的首選。
斐南多.嘎耶國《祝福的基督》.複合媒材、木板.169×132 cm.約 1494-1496.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在西班牙畫家斐南多.嘎耶國(Fernando Gallego)繪於1494-1496年間的《祝福的基督》(Blessing Christ)或是義大利畫家維托瑞.卡爾帕秋(Vittore Carpaccio)繪於1510年左右的《救世主》,都在一個透明的圓球中間繪有一個黑色的核心,即是象徵地球,而球體則象徵實際的天體。
此外,在一幅可能出自法蘭德斯畫家安東尼.克萊艾森斯(Anthonie Claeissens)繪於1590年左右的《救世主》中,除了黑色的核心以外,這個透明球還有日、月、星辰。藝術家遵循第二世紀羅馬時代托勒密所提出的天體觀,地球是靜止不動,而日、月、星辰以正圓形的軌跡來環繞。哥白尼曾在1543年提出新理論,闡釋行星環繞著太陽運行,顯然尚未反映在上述的三幅畫裡。
然而,在十四到十五世紀之間也開始出現象徵地球的球體,在佛羅倫斯畫家給拉多.史塔尼納(Gherardo Starnina)於1404 -1407年所畫的《救世主》中,救世主手拿的十字架球體上寫著「非洲、歐洲、亞洲」,這種改變落實了祂所要拯救的是「人世間」。隨著地理探索的發展,更進一步在球體上確實描繪當時人們所知道的世界地圖,於是救世主手中拿的換成「地球儀」。在一幅顯然是臨摹達文奇《救世主》的畫作中,據判可能繪於1520年左右,即是以一個精細的地球儀取代了水晶球。
柏拉圖在《提梅爾斯》(Timaeus)中提出他對於宇宙萬物存在的看法,他認為宇宙是有理智、秩序以及目地的產物,由一位神聖的「造物主」根據一個永恆不變的模型在原來的渾沌之上建立一個數學式的秩序,因此產生了一個有秩序的宇宙。此外,柏拉圖主張先有意識思想的存在,再出現可以觸摸知覺的物理存在,而意識思想的抽象本質存在又以數字或幾何形狀等面貌來驗證。
所謂「柏拉圖多面體」就是由幾何形狀所構成的凸出多面體,每面幾何形必須是形狀和大小相同,角度和邊長也相同。合乎這種標準的柏拉圖多面體共有五種,被視為神聖的幾何體:四面體(由四個等邊三角形所組成,象徵火)、立方體(由六個正方形所組成,象徵土)、八面體(由八個等邊三角形所組成,象徵空氣)、十二面體(由十二個等邊五角形所組成,象徵宇宙)、以及二十面體(由二十個等邊三角形所組成,象徵水)。
其中的「正十二面體」被認為是「神以之用來安排宇宙的星辰」,而整個形體也最接近球體。另外還有所謂的「阿幾里德多面體」,共有十三種,每種都由兩種或更多的多面體所組成。
達文奇對幾何學深感興趣,他曾經在1496年為數學家朋友路卡.帕奇歐里(Luca Pacioli)所撰著的《論神聖比例》(De Divina Proportione)設計並繪製「柏拉圖多面體」和「阿幾里德多面體」,這本書在1509年出版。
筆者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盛行新柏拉圖主義,嘗試利用基督教神學來闡釋柏拉圖學說,因此有「神聖比例」的觀念;由於最接近圓球體的正十二面體是「神以之用來安排宇宙的星辰」,因此最接近神的本質,而單純的圓球體表現了神本質的「泰一」 或「泰初」(Oneness),而對基督教而言,理所當然意指「上帝」。職是之故,達文奇《救世主》的水晶球既非抽象觀念的宇宙,也非天文學的天體,更不是地球,應該是驗證上帝存在的幾何體。
達文奇《救世主》的真偽
有關《救世主》的真偽,研究達文奇的權威教授馬丁.肯普曾在2011年11月10日的《自然》(Nature)發表專文〈藝術史:眼光與救贖〉(Art History: Sight and Salvation),他並曾經接受訪談,談話內容刊載在2011年11月17日的《藝術網新聞》。
馬丁.肯普教授認為整幅畫給人的直覺印象就是達文奇的真跡,他覺得《救世主》的頭髮形成一種漩渦的感覺,彷彿頭髮是具有生命的物質,就像水一般,達文奇對頭髮的表現有他非常獨特的方式,而此畫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最令肯普教授驚訝的是基督手捧的水晶球,他認為《救世主》顯然手握著所要拯救的世界。在這幅《救世主》的球體裡有一些閃亮的光點,像空氣泡一般,但因為不是圓形的,所以並不是空氣泡。其畫法非常細緻精巧,只是點上一點厚重油彩,點上一點暗黑色,就畫成了閃閃發光的小東西。他又認為達文奇所所繪製的球體是天然的岩石水晶,因為岩石水晶含有自然形成的孔隙,畫裡的光點正是天然孔隙的反光。達文奇對岩石水晶頗有研究,因此顯然這是真跡的強力佐證。
此外,這幅《救世主》的基督臉部柔和朦朧,帶有神秘的表情,表現了上帝無上的神祕力量在塵世間的血肉化身;《救世主》具有達文奇晚期圖畫的獨特神秘感,類似羅浮宮美術館典藏的《施洗者聖約翰》。而基督的左眼有用手塗抹的痕跡,這是達文奇在1500年之後慣用的手法。英國溫莎堡的皇室收藏中有兩幅達文奇的素描,表現的正是這幅《救世主》衣袍褶紋的習作。
根據英國《衛報》(The Guardian)在2017年10月19日的報導,美國杜蘭大學的教授沃爾特.艾瑟克森(Walter Isaacson)雖然同意這幅畫是達文奇的真跡,但他指出,無論是玻璃或天然水晶的透明球體,觀看時應該都會產生放大、縮小或顛倒等扭曲的形象,但這幅《救世主》並未表現這種現象。他認為,達文奇向來執著於研究光線的反射和折射的視覺現象,達文奇「不想這麼畫,或許是他覺得這樣會讓觀者分心……或許他想要傳達基督和球體的神奇特質。」
同一篇《衛報》也報導德國萊比錫大學的教授弗蘭克.哲爾納(Frank Zöllner)曾在2013年發表文章,他認為這幅《救世主》是「出自達文奇工作室的高品質產品」,他也不排除甚至有可能是後來的追隨者所繪製的。
《英國藝術守望學刊》(ArtWatch UK)的主編麥可.戴理(Michael Daley)則認為達文奇的晚期風格日趨自然,姿態有微妙的複雜轉折,而「《救世主》非常平板,就如同〔中世紀東正教〕的聖像一般,形體並沒有真正的深度,人物也過度裁切,不像是達文奇慣常使用的手法。」至於透明球的反光、折射或扭曲的問題,他不能苟同艾瑟克森教授的說法。
有關《救世主》的真偽,從達文奇的風格、構圖、技巧以及科學的分析鑑定,大多數專家學者都認同這幅《救世主》是達文奇的真跡,雖然仍有學者或藝術愛好者提出質疑的看法,但達文奇存世的畫作稀少,難得出現一幅專家學者公認的達文奇真跡,誠屬藝術界的盛事。(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第1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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