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領域中,人們對藝術的渴望不僅僅停留在現有作品上,而是更加期待能夠發現更多未知的作品,或是尋求更精緻、更符合想像的藝術品。
藝術的期待──最後的達文西
近期BBC釋出消息,號稱是「最後的達文西」──《救世主》(Salvator Mundi)一作,預計將於沙烏地阿拉伯利雅德的未來博物館展出(註1),這件作品又再度以當年炙手可熱的話題性,重回世人眼前。歷史上被譽為「天才」的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其現存作品屈指可數。如果有一幅與宗教相關的「失落原作」重見天日,尤其是描繪耶穌的作品,這不僅會引發流量話題,更可能顛覆藝術史,並賦予其深厚的文化價值,直至今日仍有外交政治問題不斷延燒。

2017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以4.5億美金之天價拍出《救世主》。(註2)據傳該作由法國國王路易12世委託達文西創作,其歷史記錄可追溯至16世紀。然而,由於文獻與原作亡佚,該作品曾一度消失於藝術史中。2005年,這幅畫作在美國紐奧爾良的一個小型拍賣中現身,但因嚴重毀損再加上過度修復,難辨原貌。當時委託紐約大學藝術學院的藝術品修復中心專家黛安.德懷爾.莫德斯提尼(Dianne Dwyer Modestini)進行修復,並被學者認證為「達文西」的原作。(註3)

延伸閱讀|從1萬變1億美元的神蹟,達文西《救世主》現佳士得拍場
然而,關於這幅作品的爭議始終不斷,其原因在於,負責修復的莫德斯提尼被認為「過於專業」,她對達文西的筆觸瞭解極深,以至於被質疑「修復」出了達文西的作品樣貌。由於達文西現存作品僅有15幅,這幅作品的現世自然引起了廣泛期待,特別是在涉及宗教題材時,天主教信徒對其熱忱期盼。然而,這種期待似乎超越了作品的真實性。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馬丁.坎普(Martin Kemp)曾指出:
「期望是危險的,因為它最終只會讓你看到你想看到的結果。」
馬丁.坎普(Martin Kemp)

延伸閱讀|在哪挖到的?有多古老?這可以賣多少錢?那些關於考古造假的鬼故事
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在其著作《遊歷超現實》(Travels in Hyperreality)中,從「超現實」的角度評論了當代中複製品與贋品存在的文化現象。他指出,藝術品因其獨特性與物質性而珍貴,但藝術市場並不僅僅圍繞這些特性展開。市場更重視的是作品所帶來的視覺效果和形象意義,特別是能否迎合市場口味。這些贋品的價值不再完全取決於它們是否「真實」,而是取決於它們在市場中的表現和觀眾的接受程度。(註4)

然而,這種對藝術品的期待,有時並非只是偶然促成的「修復」結果,而是在某些情況下被刻意操縱。偽造贋品不僅是為了獲取金錢,背後還有某些人對「成功」的渴望。他們試圖騙過專家的鑑定,以證明自己是更高明的行騙者。
在眾多藝術偽造者中,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複製現有的藝術品,另一則是創作出「全新」的古畫。後者的策略在於「填補藝術家作品的空白」,透過模仿藝術家的風格來創作類似主題的作品,或者依據已知存在但下落不明的作品圖像紀錄進行創作。
不存在的維梅爾
在眾多贋品事件中,最為舉世聞名的當屬「維梅爾偽畫事件」,其核心人物是偽造者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他的事跡不僅被寫成小說,還被翻拍成電影《真假維梅爾》(A Real Vermeer)。在現代藝術風潮盛行的年代,米格倫的古典寫實技法難以獲得社會的關注與認可,甚至遭到藝術評論家批評為「平庸」,這讓他極為不滿。(註5)

米格倫注意到當時荷蘭社會對「維梅爾」(Jan Vermeer)作品的極度渴望。維梅爾的現存作品非常稀少,至今發現的不過40幅,被荷蘭視為國寶級藝術品。19世紀初,華盛頓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曾購得維梅爾的畫作《倒牛奶的女僕》(The Milkmaid),消息傳回荷蘭後,立刻引發荷蘭民眾強烈不滿。最終,荷蘭政府不得不動用國庫,以更高的價格將畫作買回。(註6)

由此可見,維梅爾的畫作炙手可熱,每發現一幅新的維梅爾畫作,舉國歡騰,猶如獲得藝術界的最高榮譽。這一現象激發了米格倫的野心,讓他這位在藝術界不得志的畫家決心傾盡全力模仿維梅爾,以近乎真品的偽作,對那些一再否定他的藝術界進行「復仇」。

米格倫花費數年時間,精心研製了一整套偽造的畫布、顏料和畫筆,並深入研究人們對維梅爾作品的偏好。他創作出許多符合這些期望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他於1937年完成的《以馬忤斯的晚餐》。這幅畫不僅成功欺騙了知名藏家,甚至連被稱為「維梅爾專家」的藝術史學者亞伯拉罕.布雷迪烏斯(Abraham Bredius)也在《伯靈頓雜誌》(Burlington Magazine)上對其大加讚賞:
「當一位藝術愛好者突然發現一幅出自偉大藝術家之手、此前未曾見過的作品時,那是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之一。」(It is a wonderful moment in the life of a lover of art when he finds himself suddenly confronted with a hitherto unknown painting by a great master)
Bredius, Abraham. “A New Vermeer.” Burlington Magazine 71 (November 1937): 210–211.
然而,在1945年5月,米格倫因為在二戰期間將一幅當時被認為是維梅爾真蹟的《被抓到的婦人》(The Woman Taken in Adultery)賣給納粹元帥赫爾曼.戈林(Hermann Wilhelm Göring)而被指控通敵罪,遭到逮捕,甚至一度被判處死刑。然而,米格倫在審判中坦承,這些所謂的「維梅爾真跡」其實都是他的偽作,並以此行為換回了200餘幅荷蘭繪畫作品。由此,米格倫從一名被視為賣國求榮的叛徒,搖身一變成為拯救國寶的民族英雄。(註7)甚至在1947年10月,米格倫在阿姆斯特丹法院的見證下,完成了一幅《耶穌與律法師們》(Jesus Among the Doctors)。在受審時,他道出了自己的動機:
「由於無法得到藝術家和評論家的認可,在失望與挫折之下,我決心透過創作一幅完美的十七世紀畫布來證明我的價值。」(Spurred by the disappointment of receiving no acknowledgments from artists and critics, I determined to prove my worth as a painter by creating a perfect seventeenth-century canvas.)
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

最終,米格倫的罪名由叛國罪改為偽造罪。在庭審結束時,他對記者說道:
「如果我死在監獄裡,他們會完全忘記這件事。我的畫作將再次被視為維梅爾的真跡。我創作這些作品,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藝術。」(If I die in jail they will just forget all about it. My paintings will become original Vermeers once more. I produced them not for money but for art’s sake.)
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

儘管米格倫無法因自己的才華而成為受人尊敬的藝術家,他卻因欺騙納粹而重新贏得了大眾的喜愛,甚至一度成為荷蘭最受歡迎的人物第二名。然而,庭審結束後不久,米格倫便溘然長逝。從他在庭審中的言辭可以看出,對於一些偽造藝術贋品的人來說,除了可觀的金錢回報,更重要的是通過偽造獲得藝術家身份上的成就與滿足感。

愚弄專家的快感
「只有專家才值得愚弄。專家越是權威,欺騙他的滿足感就越大。」(Only the experts are worth fooling. The greater the expert, the greater the satisfaction in deceiving him.)
艾瑞克.赫伯恩(Eric Hebborn)
艾瑞克.赫伯恩(Eric Hebborn)本是受過藝術學院訓練的藝術家,後來進入藝術修復工作室。在工作過程中,他發現「修復」到「原貌」之間存在巨大的灰色地帶。他經常被指示將作品修復成更符合客戶期望的樣子,儘管原作在破損前的模樣少有人知。然而,當作品被修復得更符合社會期待時,其市場價值往往大幅上升。由於不滿雇主要求他將空白畫布「修復」成一幅完整的畫作,赫伯恩最終與雇主不歡而散。(註8)他對於藝術產業毫不留情地批評道:
「專家是傻瓜,商人是無賴,現代藝術是無能的騙局。」(Experts were fools, dealers were knaves, modern art was a talentless sham.)
艾瑞克.赫伯恩(Eric Hebborn)

隨後,赫伯恩轉型成為職業藝術家。然而,在1960年代的現代與當代藝術盛行的氛圍下,他的古典技法作品屢屢碰壁。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作品卻受到古董藝術經銷商的青睞。赫伯恩開始創作「帶有大師風格的原創作品」,並將這些作品與真實古董混合販售。
在1991年出版的自傳《陷入困境》(Drawn to trouble : confessions of a master forger : a memoir)中,赫伯恩聲稱,他的作品僅賣給專業經銷商,因為這些經銷商必須具備足夠的專業能力來判斷真偽。他最著名的贋品事件之一,是丹麥國家美術館購得的《古羅馬人使用的大型宏偉港口的一部分》(Part of a Large Magnificent Port Used by the Ancient Romans),這件作品當時被認為是皮拉內西(Piranesi)的版畫。當赫伯恩在BBC廣播節目中承認這是他的贋品時,丹麥國家美術館的策展人才勉強承認這一事實。(註9)

赫伯恩認為,他所製作的贋品與所謂專家認證的真品之間,形成了一種「令人愉悅的雙重性」(delightful duality)。他通過預測專家檢驗真品的方式,在贋品上施加相應的仿舊技法,並在愚弄專家的過程中獲得極大的快感。
儘管赫伯恩大肆宣傳自己繪製的贋品,甚至公開手法並出版了《藝術偽造者手冊》(The Art Forger’s Handbook),但他的顧客仍然絡繹不絕。由於缺乏確鑿的罪證,赫伯恩未能被起訴。然而,好景不長,1996年赫伯恩被發現橫死街頭(註10),兇手至今仍未被抓獲。

喬納森.濟慈(Jonathon Keats)在其著作《偽作:為何贋品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藝術》(Forged: Why Fakes Are The Great Art Of Our Age)中指出,赫伯恩的言辭不僅僅是狡辯,它還反映了社會對於藝術品鑑定的不足、商人從中牟利的狡詐手段,甚至凸顯了藝術史中的空白與未知,這正是促使人們更加渴望發現「新」的古董藝術品的原因。(註11)

然而,對於如此「精湛的贋品」,我們應該以何種角度來看待呢?赫伯恩聲稱,自己創作的帶有大師風格的作品同樣應該被視為藝術品來欣賞:
「贋品應該因其本來面目而被欣賞,而不是因其不真實而受到質疑。」(Forgeries should be enjoyed for what they are, rather than being questioned for what they’re not.)
艾瑞克.赫伯恩(Eric Hebborn)
從神經科學的角度來看,觀看藝術品時,作品是否「真實」確實會實質地影響我們大腦的活動。一篇題為《觀賞藝術作品時由真實性賦予所引發的人類皮層活動》(Human Cortical Activity Evoked by the Assignment of Authenticity When Viewing Works of Art)的期刊論文指出,當人們得知一件藝術品是贋品後,無論在心理還是生理上,大腦都會產生不同的活躍反應。這表明,作品的真實性確實會影響我們觀看的方式。(註12)

當我們在看待作品時,往往已經失去了對所謂藝術品純粹的欣賞之心。儘管偽造事件對社會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這些偽造者的結局也令人唏噓,但從米格倫和赫伯恩的案例中,我們可以分析出他們對「成名」或「與偉大藝術家比肩」的渴望。同時,這些事件也揭示了所謂專家的侷限和市場的唯利是圖。不僅藏家因此蒙受巨大損失,甚至連藝術史研究也因這些錯誤而受挫,使得我們離歷史真相、原作樣貌和作品意義更為遙遠,甚至倒退。
註釋
註1 Daniel Cassady. “‘Salvator Mundi’ May Be in Storage in Geneva, But It Could Go on View to the Public in Riyadh.” ARTnews. August 19, 2024.
註2 The Value. “Saudi Prince Identified as Buyer of US$450m Da Vinci Salvator Mundi.” December 7, 2017.
註3 Preeti Varathan. “The Incredible Story of How the Last Known Work of Leonardo da Vinci Was Almost Lost Forever.” Quartz. October 11, 2017. Accessed August 20, 2024.
註4 Eco, Umberto. Travels in Hyperreality. Translated by William Weaver.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6.
註5 Dolnick, Edward. The Forger’s Spell: A True Story of Vermeer, Nazis, and the Greatest Art Hoax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2009.
註6 Daniel Cassady. “‘Salvator Mundi’ May Be in Storage in Geneva, But It Could Go on View to the Public in Riyadh.” ARTnews, August 19, 2024. Reprinted in Johannes Vermeer, edited by Arthur K. Wheelock Jr., 112. Washington, D.C.: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1995.
註7 Bredius, Abraham. “An Unpublished Vermeer.” Burlington Magazine 61 (October 1932): 145.
註8 Artsy Editorial. “The Prolific Forger Who Made Fake Old Masters and Fooled the Art orld.” Artsy, April 8, 2023. Accessed August 14, 2024.
註9 Hebborn, Eric. Drawn to Trouble: Confessions of a Master Forger: A Memoir.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3.
註10 John Tagliabue. “Eric Hebborn, Boastful Art Forger, Is Dead at 61.”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3, 1996. Accessed August 20, 2024.
註11 Keats, Jonathon. Forged: Why Fakes Are the Great Art of Our Age. New 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註12 Tovée, Martin J., Scott G. M. Phillips, Stephanie D. Grimshaw, and Nicola A. S. David. “Visual Cortical Responses to Authentic and Computer-Generated Faces.”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 5 (2011): 134.